卢照邻站在颍水边,河水清清,他想起了那个下午他与孙思邈的对话。
卢照邻问:“请问名医能治愈疾病,而普通医生不行,原因何在?”孙思邈回答说:“天与人,人与天,都有相似之处。天有四时,寒暑更迭,日月更替。天有雨,有风,有露,有雾,有霜雪,这是天地正常的规律。一旦失去正常的运行,就会发生水旱之灾。人患病,原因也在于此。”
卢照邻又问:“这种情景可以改变吗?”孙思邈回答说:“身有可消之疾,天地有可消之灾,关键是要懂得其中的规律,这,就是天道。人要有忧畏之心,才能避免灾祸。”
卢照邻为自己起了一个号,叫“幽忧子”,也许并不是因为孙思邈的一席话,而是久受病痛折磨的他,已经看不到公正的天道到底在哪里了。在孙思邈的庭院中独行,卢照邻看到了那株梨树。那是一株垂死的树,曾经的美丽与动人已然不再,如今剩下的,只有零落的枝叶和残花,卢照邻悲哀地吟着“花实憔悴,似不任乎岁寒;枝叶零丁,才有意乎朝暮。”(《病梨树赋》)而万物的兴盛,又更让诗人感受到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更感觉到自己的形容枯槁,于是他分明看见自己的生命如手中沙,正在毫不留情地从指缝中溜走,再不回来。
孙思邈并未能用回春之手治愈卢照邻的疾病,不久,他足部痉挛,一只手也完全残废了。万念俱灰的诗人写下了名为《五悲》的骚体文,分别是《悲才难》《悲穷通》《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他不无自嘲地说:“高宗的时候,看重官员的吏干,可自己却是个儒生;武则天时候看重法家学说,自己却在炼丹学道家;朝廷祭祀中岳,在全国招纳贤才,可是自己已经一病不起了。”“天者诚难测,神者诚难明”,命运是一个力量强大而性格残忍的顽童,面对诗人凄惨悲怆的生命似乎没有任何恻隐之心,没有任何同情之意。
天在玩这种残忍的恶作剧的时候大概是不会感觉到累的,但是诗人已经累了。离开孙思邈之后,卢照邻来到阳翟具茨山下,买了数十亩土地,住在那里。诗人让人为自己挖好了墓,经常叫人把自己抬进墓穴,偃卧其中。半生的病榻生活已经让他失去了所有生的希望,人生无常,苦难不断,理想和肉体都在诗人面前幻灭。他在《释疾文》中说:“覆焘虽广,嗟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诗人去意已决,他说:我还能到哪里去呢?我能做的,只有从箕山高峰上跳崖,或者投入颍水清清的波涛中,了此残生了。(“吾将焉往而适耳,箕有峰兮颍有澜”)
可是,卢照邻半身不遂已经数十年,根本无法爬上山顶,用凌空一跃来为自己多灾多病的一生画一个句号了。于是,他决定和屈原一样,投入清清的沧浪之水(泛沧浪兮不归)。于是,他写下了遗书,告别了自己的家人,拖着半边已无法移动的身体,爬到了颍水边。这时,他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孙思邈庭院里面的那个下午,想起了那棵垂死的梨树,想起了孙思邈说的“天道”。
“天道,究竟在哪里呢?”卢照邻抬起头,望着苍天,他觉得自己似乎笑了一下,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于是,他低下头,投入了清清的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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