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中,一灯如豆。
成排的书架之下,胡茬满面的晋王颓然倒在地上。府中总管太监祁书将一盏景德镇窑青花缠枝灯放在桌上,小心地道:“主子,已经过了亥时了,起来用些膳食吧。奴才叫人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并滋补身子的糯米粥,您好歹用一些吧!”
晋王满脸懊悔地缓缓摇头,“我实在是太大意了,这一段时日用了龚先生的计策,简直无往而不利处处都让二哥吃瘪。得意之下就忘了母妃循序渐进的教导,想要将我的好二哥一步步地逼到绝境,好让父皇他日只属意我一人。没想到,一朝失策竟然毁了名声还让人抓到痛脚!”
祁书忍不住劝道:“宫里婕妤娘娘传话来,让您此时稍安勿动,越是逢乱象越要镇定。王爷千万听娘娘一回,龚先生的法子本没有错漏,巩义宫里咱们布下天罗地网,只要秦王和傅乡君单独待在一处,又被许多命妇当场撞见,秦王和京卫司指挥使裴青撕破脸就是绝对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没想到……“
晋王长叹一声也是不解道:“我也是无意当中在宫里头听人说,秦王曾经求娶过傅乡君。他们原本一个在青州一个在登州,我再找人刻意渲染一下,就是一出绝妙好戏。当初在红栌山庄这个女人虽是救了我,却也让我没脸处处受到嘲讽,我这才想给她一个教训。“
晋王以己度人,恨恨道:”裴青像块石头一样冷硬,我几次派人拉拢都不理不睬。又怕他被那位好二哥拉去,这才同意了龚先生的法子。他老婆借着皇家大宴悄悄与人私会,还做下不可描述之事,哪个当丈夫的不介意这些个香艳之事?我在他们的心中种下一根毒刺,不管能不能开花结果都可算是大功告成。”
祁书作为王府总管自然知道其中种种细节,暗叹一声正想继续规劝,就听晋王喃喃道:“我故意使人在重阳宴上拿话将傅乡君挤兑入僻静之地,为防遗漏在好几处都燃了让人易眠失神的迷魂香。又重金收买了靳王妃身边的老嬷嬷,让她在秦王面前假传命令。桩桩件件都设计得精密,到底是哪一环出了差错?“
祁书跺脚急道:“现在不是追究哪里出了差错,而是这件事已经被秦王殿下和裴大人得知。事情发生的第三日,听说□□里的那位负责传话的老嬷嬷便中毒而亡,尸身被故意扔在了咱府后的小巷子里。那时候奴才就知道巩义山别宫里的这场事,最后不会善了。“
屋子里的烛光昏暗,祁书压得低低的声音有些惶急,“这事还可以说是秦王殿下杀鸡骇猴自己动的手。可是转头对设计这件事的龚先生痛下杀手,还留下什么遗书示人,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那位裴大人的手笔。虽说是自缢,又有谁不知道其中的究竟。您一下子狠狠惹恼了两拨人,这下该怎么办?“
晋王便有些暴怒,叉着腰一脚将一把黄花梨官帽椅踢翻,“我能怎么办,好容易重金请来才思卓绝的龚先生,他的出谋划策让我这一向得心应手,还受到父皇的嘉奖。这才两三个月的工夫就无端端地丧了性命。死前还写下忏悔书让那些御史大夫闻风而动,这才是让我痛悔的事情。”
祁书左右望了一眼道:“秦王殿下跟您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得罪就得罪了。只是这个裴青向来低调不生事端,殿下虽看重他却也是无可无不可,这才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您以为那天在巩义山别宫里,可以以这种招数对付了秦王殿下,裴青和傅乡君只是顺势捎带的鱼虾吧?“
晋王没好气地道:“现下我知道我看走眼了,以为是鱼虾,谁知道浮起来的却是条吃人的大鳄!”
祁书陪了小心重新搬了一张椅子过来,“这事说来奴才也有三分过错,这一向搜罗许久的情报也只是知道这人手段狠辣,谁得罪了他绝对没有好下场。裴青前年刚一进京,就任了春闱的总巡检官,那回死了多少人呐!秦王殿下侧妃的表兄户部尚书温尚杰是头一个被砍头的,事过很久之后奴才才知道温尚杰跟裴青从前有些不对付!“
若说这世上任何人都能背叛晋王,但是祁书这个打小就在一处的奴才是决计不会的。晋王吐气平静下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祁书趁机把食盒提过来,将几碟小菜一一布好,“后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宣平侯府家的案子,赵江源后来娶的那位平妻秋氏,她所生的那一对儿女有什么好下场?赵央因为被撸夺了秀才的功名,名声也烂大街了。赵雪在宴席上被崔文璟轻薄,若非圣人在场给她做主,只怕嫁进彰德崔家也是个做妾的命!再至后来,宣平侯府的爵位都被圣人裭夺了……”
晋王缓缓点头,“我自打知道裴青有可能是宣平侯真正的嫡子之后,以为他不过是想夺回属于自己的名分。现在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他,这个人谋定而后动志向远不止于此!”
祁书往杯子里注满碧色的满园春,越发细声,“奴才在宫里有两个在陛下身边侍候的老兄弟,也有小二十年的交情了。费了好些水磨工夫,才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了只言片语,说前些日子德仪公主被远嫁北元,其实就是裴青暗地里使的手段。只是因为没有实据太过无稽,奴才就没敢往您面前回禀!”
晋王猛地抬起头来,满眼地不可置信和骇然,“父皇将皇长姐嫁到北元,不是为了两国有休养生息的时间吗,怎么其中还有裴青的事?”
祁书踌躇了一下,终于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当初德仪公主不知什么开始心仪裴青,大概是觉得人家当老婆的碍眼,就借了出宫的机会在暗处算计傅百善中了剧毒。幸好是傅百善命大,又恰逢吴起廉老太医在京里,这回才挽回一条性命。
这件事虽然做得隐秘,但是宫里是什么地方,是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卷起风浪的地方。更何况,德仪公主昔年的心思有几个老成的宫人是知晓的。这前后一联系稍稍一分析,事情就猜得七七八八了。
裴青得知自己妻子遭了算计,却是不动声色仿佛无事人一般。几日后,趁德仪公主又一次出宫之时,不知怎么办到的,将德仪公主的马车直接驶到北元人暂居的四夷馆驿站。偏又遇到公主自个蠢,还大摇大摆地揭示自个的身份,北元人就顺势向皇帝求娶了。
甘于以算计对付算计不难,难的是最后皇帝并没有做出相应的惩罚。
毕竟是皇家贵女,被这样憋屈地嫁到蛮夷之地的北元,怎么算都是一件颜面扫地的事情。可最后仅仅是罚了两年的俸禄银而已,除了裴青圣恩深重之外,就是他的所作所为暗合了皇帝的心思。这样一个善于揣摩圣意并加以利用的人,就像不吭不响的野地猎豹一样,不出手就罢了,一出手必定是鲜血淋漓满载而归。
晋王乍地变色悚然而惊,这却是他万万没有预想得到的。若是早早知道这些事情,巩义山别宫的计划绝对不会这样草率。有些人一击不中后便如同附骨之疽,想想都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他靠在椅背上,喃喃道:“等我日后掌了大权……,第一个就杀了他!”
祁书就束手站在一旁无声叹气。
裴青那样一个心思狠辣手段卓绝的人,入京许久竟然没有引得几个人格外注重,除了主子们大意打眼之外,就是这人的隐藏工夫够深,回回有事之前都能悄然无声地躲开。如今再来细细看这些过往,哪一件不让人胆战心惊!
虽然有些不甘愿,晋王心底却是不得不承认,也许他真的惹了不该惹的人。有些时候,高贵的皇子身份还不如一介平民。他享受着群臣的阿谀,享受着百姓的欣羡,在某些人的眼里,是不是像傻瓜一样可笑愚蠢。偏偏他还在沾沾自喜,以为世人皆可受自己的操纵和愚弄。
徽正二十年元宵节那天,傅百善在平安胡同生下了自己的长子。
裴青查了半天《离骚》决定依样画葫芦,看中了一句: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至此给儿子命名骐骥,就是骏马的意思。傅百善觉得拗口,就顺了母亲宋知春的意思,给儿子取了个乳名叫元宵。
元宵过满月那天,除了两家的亲朋京里认识不认识的人都送来了贺礼。女儿在坐月子不好劳神,宋知春少不得要帮着管管宅子里的迎来送往。将至亲的礼都收了,其余的就按了同等的礼数找日子尽数还了回去。女婿是要往上走的人,可不能在这些小事上被人说道。
等小妞妞能拿了拨浪鼓跟弟弟在院子里逗趣的时节,宫中皇帝下了圣旨,擢升裴青为从三品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晓,名义上以身子虚弱到南山静养的齐王殿下应昀,实际却跟着裴青到西山大营历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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