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九龙城寨,盘踞在九龙半岛小小一方天地,里面的人口密度却难以估计。
清拆的传言已经在这里上演了多年,绝大多数居民没有想搬走的意思,但其中总有人要搬走。谁又愿意每日活在提心吊胆中?更何况,现在城寨中的屋企,也有福利委员会专门管理,帮忙出售物业。
人来人往,有人去,有人留。
亦有人花了一笔微薄的款项,从老地主手中买下小小一个物业单位。也许摸爬滚打多年,才在这方寸之间,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
顾今朝带着周嘉和走街串巷散发的搬家广告,很快就有了回应。
她开出的价钱比外面找人做要实惠许多。城寨居民,虽然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活得通透,素来货比三家。
在这里用体力揾钱的路子多了去了,只是搬家这样的苦力,还没人愿意便宜做。往往都是人力拖着三轮车,硬出苦力气。
所以城寨中的后生仔,宁愿跟在那帮大佬后面。他们虚张声势,没事在各家地盘上拎着钢筋浑水摸鱼,赚个火拼佣金,也比做这等苦力轻松太多。
现在顾今朝和周嘉和有了大货车,其中的苦力活儿已经解除大半。城寨居民的屋企往往十分狭窄,东西也很有限。顾今朝大约估计了一下,一趟车至少能拉三五家的东西。
昨日遇见的老夫妻,第一个找过来。
老先生穿着灰色衬衫,扣子一丝不苟,今日最后一批家具清运,从此往后便能体面离开城寨,在外面有个新生活,新身份。
杂乱的龙津道,他们年纪大了,平时不多踏足。今日专程来找人干活,不得不来到这条街道,竟驻足半日,仰头看着这方狭窄天空,和头顶上密密麻麻的电线。
“阿和,原来你住在这里,这一边的老房子已经很多年了。你阿爸阿妈肯定是第一批在这里建房的人。”
老人伸手,指尖微微颤抖,几近想起了多年前这里发生的各种事情。
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不过是这一片密密麻麻的楼宇。
他长长感慨:“想当年这里被炸过,夷为平地。我们被赶出去,又不要命地跑回来。那也是没得法子,外面寸土寸金,穷人哪里有活路!流落在外头只能睡大街,还要被英国人和差佬赶来赶去,只能硬着头皮回来!废墟上,坑坑洼洼,这都是当年一砖一瓦重新慢慢盖起来的房子啊!”
老阿嫲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打断道:“啊呀!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走到这里还是老提!他们这些小年轻,哪个知晓从前的事!我们嘛就要走了,一身轻松,无牵无挂,以后这些房子的物业,不管谁来争、谁来抢,我们都走得远远的,交给儿孙!自有他们享福!”
周嘉和从小没有阿爸阿妈了,那时候他还太小,自然也无从听起这些房子隐秘的历史。成长的过程中,也不会有人刻意教授。
它们像一个古老的秘密,每天盘踞在这里。谁都不知道这些建筑的清晰来历,但它们就这样活生生地在这里。
日复一日,平地而起。一层一层,慢慢加盖,变成现在的模样。
搬家的活计就这样慢慢接下来,顾今朝认真数钱,并不怎么与城寨中的居民交谈。
周嘉和却不同,他一会与搬家的阿婆聊上了家长里短,一会与年长的叔伯谈起了城寨清拆的事件。
有阿伯讲:“阿和,你年纪轻轻的,又一身的力气,不如去外面打工赚钱。我听儿子说,外面的房地产会发展的,你要是出去
做工人,都能攒钱娶到细妹仔了。”
周嘉和此时的交谈却格外认真,尽管他与这些居民并不是真正认识,但也坦诚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他抬起头,脏污老旧的旧城邦在瞳孔里倒映开来。
不管这里几经变化更替,如何狼藉,在他眼中依然闪闪发亮。
稀少的阳光打在他的下颌线,他仍旧倔强又旁若无人地说:“我不会走。这里是我的家。”
顾今朝微微愣了一下。
家?
她第一次对“家”这词汇认知模糊起来。
这个名词总是出现在口语中。
末世多年,人们会把那些地方叫做……据点、基地、临时存放点、仓库、恢复点、安全区……
这些都可以被称作“家”。
但她只觉得周嘉和所说的“家”,与那些名字都不同。
语言是如此博大精深,明明是差不多的意思,却叫人心中百转千回,莫名有了细微的差别。
她脑海中恍然映出周嘉和的老屋,空间狭小,灯光昏黄。
它就是“家”吗?
顾今朝不及多想,二人继续一起埋头干活装车。
装了一整车,货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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