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别这么说,请您买下来吧。我可以便宜卖给您。”
“不管多便宜我都不需要。”店主人失去了耐性,拿烟管不断地敲着手掌,那位豪气的山中主人小十郎每每听到店主的话,便皱起了脸,看起来很不安的样子。因为在小十郎住的地方,山中虽然有栗子,住家后头还有一小块田能采得到稗子,不过却结不了任何稻米之类的谷物,而且也没有味噌,家里还有七个人,包括小孩和年迈九十的老人,就算是多么少的米也得拿回家去。
村里的人也有在种麻,但小十郎住的地方除了可以拿藤蔓编篮子之外,没有办法种植任何织布用的植物。过了一阵子,小十郎才发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老板,求求您了。不管多少钱都没关系,可以请您买下来吗?”小十郎这么说着,再次向店主敬了一次礼。
店主没有开口说话,径自吐着烟雾,之后才偷偷藏起脸上些微的笑意,这么说道:
“好,你把熊皮留下来便请回吧。喂,平助,给小十郎两日元。”
店里的平助坐到小十郎面前,拿出了四枚大银币,小十郎便毕恭毕敬且笑嘻嘻地收了下来。这下子,店主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好。
“喂,冲野,给小十郎倒杯酒。”
小十郎此时非常高兴,兴奋难耐。店主缓缓地聊着天南地北,小十郎则是正襟危坐地述说着山里的种种事情。不久,厨房告诉他们料理已经准备好了。小十郎准备要告辞,不过最后还是被带去了厨房,然后再次恭敬地打着招呼。
过没多久,酒以及盐腌的鲑鱼生鱼片、腌制花枝等料理,便搭着一桌黑色的小膳台而来。
小十郎毕恭毕敬地坐了下来,将腌制花枝放在手背上,用舌头舔进嘴巴,并谦恭地拿黄酒注入小猪口[190]内。无论是物价多么低廉的时候,任谁都晓得,两张熊的毛皮算两日元还是过于便宜了。事实上真的很便宜,小十郎也了解,可是为什么小十郎只能卖给城里的杂货店,而无法顺利卖给其他人呢?其中原因大多的人都不是很了解。不过在日本,有一种称作狐拳的游戏,规则是狐狸输猎人,而猎人会输给老板。现在,熊被小十郎给杀了,而小十郎则是败给了老板。老板是住在城里的,熊也不太可能去吃了他。但是如此狡诈的人,随着世界在进步,逐渐就会自己消失了踪影。即使只是一下子的时间,看着如此有气概的小十郎受到了他人欺侮,而欺侮他的,还是那种连脸都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的讨厌鬼,我在写这么一件事时,心里也实在是非常愤恨不平。
现实便是如此,因此小十郎就算杀了熊,也绝不是基于憎恨。不过,有一年的夏天,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情。
小十郎涉水渡过溪谷,爬上了一块岩石,这时,突然看见了前方有一只大熊,像是猫一样拱起背部,攀登在树上,小十郎便马上举起了枪对准它,黄狗也显得非常高兴,跑去了树木底下,兴奋地绕着树木四周奔跑。
接着,树上的熊似乎也正在思考,到底是要花一些时间爬下去,然后再冲小十郎扑过去,还是干脆就这么被射死,但它突然把手从树上松开,直接重重地掉了下来。小十郎小心翼翼地举起枪,作势要射击,逐步靠了上去,这时熊举起双手大叫:
“你到底是想要什么才来杀我的?”
“嗯,我除了你的毛皮和胆之外,其他都不需要。但即使拿去城里卖,也卖不到很高的价钱,所以其实我也很同情你们,可是也没其他法子了。不过,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从现在开始只采些栗子、羊齿植物来吃,就算因此死去,好像也不大要紧了。”
“再等我两年左右,我对死也已经是不怎么在乎了,不过还有一些没完成的事情,只要再等我两年就好了。两年后,我就会到你家面前死给你看,不管毛皮还是胃袋都送给你。”
小十郎觉得奇怪,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思考。熊在他站着不动时,抬起脚底踏实地面,非常缓慢地走了起来。小十郎还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熊没有回顾身后,依旧缓慢而持续地走下去,像是它老早就明白,小十郎绝对不会从背后举枪射杀自己。等到阳光从树枝间洒落在宽广、赤黑的背部,光线反射到了小十郎的眼底,这时他才看起来相当痛苦地发出“唔唔”的呻吟声,接着便横越溪谷,踏上归途。在那之后刚好过了两年的某天早晨,强风吹袭,小十郎正好奇树木和围墙是否倒榻,于是出门一看,外头的桧木围墙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好无缺,不过在围墙下,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赤黑色物体倒卧在地。小十郎心头震了一下,因为刚好是第二年,他也有些担心那只熊是否真的会来,于是靠近那物体的旁边一看,发现正是之前的那只熊倒卧在地,嘴巴还吐出了大量的鲜血。小十郎不禁双手合掌一拜。
在一月的某一天,小十郎早上要离开家时,说出了至今不曾说过的话。
“妈,我也已经老了啊,今天早上,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想碰到水啊。”
在外走廊的阳光中,年逾九十的小十郎母亲停下了织着毛线的手,抬起她昏花的双眼,瞥了小十郎一眼,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小十郎穿上了草鞋,嘿咻一声,便起身出门去了。小孩们轮流出现在马厩的面前,笑着说了:“爷爷,早点回来喔。”小十郎抬头望向丝绸般的蓝天,然后看向孙子们说了:“我走了喔。”
小十郎走在全白的硬雪上,往白泽的方向攀爬而去。
黄狗已经爬得气喘吁吁了,吐出红色的舌头,一路上跑跑停停的。不久,小十郎的身影消失在山丘对面,直到再也看不见,小孩们便拿着稗草的枯秆玩起了藤突[191]。
小十郎沿着白泽的沿岸涉水而上。溪水时而形成蓝色的深潭,时而水面结冰,就像是铺上玻璃板似的,接着看到好几根冰柱像是佛珠般串连在一起,然后是红色和黄色的卫矛果实探出了头,有如花开一般。小十郎和狗的影子,伴随闪烁着亮光的桦树枝干的影子,在雪地上清楚地映下了蓝色的阴影,小十郎看着这般纵横交错的影子,一步一步地涉水而上。
小十郎在夏天时已预先探听过了,从白泽横越过一座山峰之后,有一只大家伙住在那里。
小十郎涉水跨越了流进山谷的五条小支流,涉水而上的过程中,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重复了好多遍,最后才看到一条小瀑布。小十郎开始从瀑布下方往长根的方向攀爬,此时白雪耀眼得像在燃烧,小十郎感觉自己的眼睛简直是戴了紫色的眼镜。黄狗当然也不愿败给这种山崖,攀爬时每每看起来都要滑倒了,却还是能咬住雪不放。等到终于登上了山崖时,那里是非常平缓的坡面,上头还稀疏地长了些栗树,雪面散发着像是寒水石般的光辉,周遭则耸立着起起伏伏的巍峨雪峰。小十郎在这山顶上休息时,突然黄狗像身上着了火似地狂吠,小十郎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夏天探听过的那只大熊,正用双脚站立的姿势朝这里逼近。
小十郎冷静地用力踩了地面,把枪举了起来。熊则举起粗大的双手,一高一低,笔直地冲了过来。这情形,就连小十郎也显得面有难色。
砰的一声,枪声传到了小十郎的耳边。不过熊却完全没有倒下,反而像是一阵暴风般摇晃着黑影,进逼而来。黄狗咬住了它的脚,但此时,小十郎的头内响起了嗡的一声,周围变成了一片蓝色。然后,从远方传来了这些话语:
“哦,小十郎,我本来是不打算要杀你的。”
小十郎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紧接着,他的眼底是一整片的光亮,仿佛闪烁着耀眼的点点蓝色星斗。
小十郎心想:“这就是象征死亡的记号。这是死去时才看得到的火。熊啊,请原谅我吧。”而接下来小十郎的想法,我已是一无所知。
总之,在三天后的夜晚,天空中高挂着宛如冰球般的明月。雪面青白且明亮,水波扬起了磷光,昴星[192]、参星[193]闪烁着绿光、橙光,看起来就像是在呼吸。
在栗树和白雪群峰围绕的山顶平地上,许多庞大的黑色物体聚集了起来,形成了圆环,各自映下了黑影,并且在雪地上俯身跪拜,无论过了多久都保持一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回教徒在祈祷一般。循着雪和月的光亮,便可看到在地势最高的地方,小十郎的尸骸被置放在那,摆着半坐半卧的姿势。
可能是错觉吧。那早已死去、冻僵的小十郎,他的表情仿佛还像生前时那般爽朗,甚至脸上看起来还挂着笑容。即使参星来到了天空的正中央,抑或更加向西倾斜,这些庞大的黑色物体,仍旧像是化石般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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