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有机会再跟你多说一些。”
以前的事我多少听过一点。一名风流韵事曾一度登上报纸的帝国剧场知名演员,也是两三年前在舞台上猝死,匆忙离开人世。我既知道这件事,对M便忍不住更心疼了。
十二
“时间过得真快……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那么年轻!”
M对这句话肯定不会置若罔闻。
或许是其他包厢都没客人,正好有空吧,M静静地坐了下来,向我娓娓道来。地震前后,她这儿的姑娘似乎也换了不少。“哦?她不在了?去哪了呀?大阪?那边也有不错的人嘛。”这样的对话一直接连不断。
那天不知为何,M特别多愁善感,仿佛换了一个人。曾经她是个妙语如珠、幽默俏皮,认真且活力充沛的艺伎,如今这些气质都不见了,只剩下认真与感伤醒目地保留下来。这个女人一段一段地诉说,说她生于深川,在下谷的三筋町长大,之后又到了赤坂。就跟桥与建筑物的变迁一样,这个女人的一生同样有艰难、有意气风发、有恋爱、有生活。
“我在那里过得不太好,来到这里之后发现适合卖艺,转眼间便在这儿变成老太太了。”她说道。
“你应该不认识红叶吧?”
“我没见过他,毕竟那时都是八重姐在接待。若是姐姐,我想她一定认得……”
我们又依序聊了镜花兄、后藤宙外兄,以及最近的长田干彦兄、水上泷太郎兄等。还聊了藏田屋这家餐馆的匾额是鸥外渔史写的。这儿的烟花柳巷被大街的熙来攘往及混杂掩蔽了,显得不太起眼,不过一旦进到里头,即便是白天也能听见三味线的声音,有雅致的二楼,也有小巧漂亮的院落,是个令人不由得忘却烦忧的地方。我又再次想起了镜花兄曾经喝得酩酊大醉,从仙女香一路游荡到京桥一带,直到天明的逸事。
“认识的艺伎似乎都已经不在了,感觉空荡荡的……果然只要一有事发生,就会不断有人离开,连S都走了,太寂寞了。”
“但会留下的艺伎就会一直留下。”
M说着,将一旁的印刷品拉了过来。
硬要说起来,这里的气氛还是静一点比较好。这与河对岸、井之头、丸子园那一带的安静不一样,是布满在拥挤中的静谧——是闹中取静,再换句话说,就像是一切都妥善安排好之后,独自一人沉淀下来的宁静。食物也是,三味线与歌声也是,总是令人感到安心、能让人平静地坐下来。此时,我最先指名的H说了声“晚安!”进到了包厢里。
十三
八重洲桥消失虽然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却已经没人想得起那里曾经有一座这样的桥了。它位在通四丁目上有一座大钟的那条大街一直往右走的地方。那时我住在牛込,总会通过九段、穿过丸之内,渡过那座桥朝大街走去。那年是明治二十二年,我经常去槙町北中通的老杂志店。当时外国画刊附录上的铜版画常被当作装饰品,而且卖得很好,因此像这样的外国老杂志店开了一家又一家。那么这些杂志与铜版画中又有些什么内容呢?通常会穿插当时在国外受欢迎的小说。威尔基·柯林斯的《月亮宝石》这类书,我也是后来在那边买的。那里还有威廉·布拉克、安东尼·霍普的作品,以及维克多·雨果的书。
我想起了丸之内有多冷清。乳房状拉环的大门,低矮的围墙,装着破损的大名府邸格子窗的长屋。想起了那里的路很长,下雨时不但路况差,还会水花四溅,打伞根本没有用。记得那里还有司法省和法院。我每次通过那儿,到八重洲桥上时,总会放松地叹口气。因为那里正好有一片美景。古老的河堤上,不只有松树巨大的根蜿蜒盘踞,还有浅绿的枝丫在壕沟水面落下美丽的树影。我有时会爬上那座河堤,坐在那棵松树的根上,让腿歇息一会儿,一面眺望周遭的风景。有一个出生在槙町,和我同年的女生,她跟我聊过:“这样啊,原来你也会爬上河堤……那一带有很多笔头菜和蒲公英,小孩子常爬上去呢。但我是家中的长女,爬上去经常挨骂。所以那时我明明要去河堤,都会说要去山里采野菜,毕竟那儿也有很大一片原野可以采。”
物换星移实在不可思议。一如河水化成浅滩,都会繁华的漩涡也不断在改变。才想着那儿有漩涡,不知不觉又卷到其他地方了。才刚以为没落了,结果又繁华起来了。世事变幻莫测。就像奈良的都城旧址如今已成了麦田,日本桥及三越百货一带的热闹繁华,或许某日也会再度化为原本的荒野。若因故迁都,我已经可以预见那儿立刻就会荒废了。
十四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总会在除夕夜或前一晚,从万世桥沿着大街一路走走看看,当作一年下来的乐趣。反正今年也过了,即便过得不顺心,也算是通过了一个休息站。这样的心情总能令我沉淀下来。我静静地走在柏油路上。
灯泡的光照亮在正月注连绳的竹叶上,店家忙进忙出,我踩着安静的步伐,一如既往的无忧无虑、无所牵挂,即便有担心的事,我也先将它束之高阁,那一晚什么也不想,就像个人生的旁观者,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安详自在的人,静静地、悠闲地漫步。而且我也没有想买什么或想吃什么,就只是在灯光中叼着烟草吞云吐雾地走着。
这是低回——一种人生中的低回。愈是接近岁末,人生就愈难清晰地在我心里浮现。这并不代表我平日没在思索人性与人生。反而我的个性总是无时无刻思考着人生。但身在那漩涡中,实在太难静下心来进入出离的境界。各式各样的杂念马上就将心给搅乱了。因此对我而言,这样的低回意义重大。我在各个角落停下脚步,在橱窗的灯光前停留,在日本桥的栏杆处驻足良久。我带着一颗平静、波澜不惊的心,望着在那儿忙碌地来来往往的人们。
我一路直直往前走,几乎都靠右侧。然后一定会在我小时候就有的邻堂前停下脚步。我曾经想过要不要登门拜访一下。因为老板夫妻已经过世了,而当时十八九岁的长女还活着。但即便我报上名号,我也不敢肯定她是否记得那年的小鬼六藏。这个疑问总是令我从入内拜访的念头中折返。
踱过京桥后,我一定靠左走。
某年除夕夜,我突然深深体会到我活在世间的意义。那是明治四十二三年的事。我身强体壮,酒量不错,正值盛年,我的作品备受世人喜爱,这真的是过去那个系着角带、踩着草鞋,背着沉重的书本,气喘如牛地走在大街上的小鬼头吗?一思及此,我突然有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我现在正好碰到了人生的巅峰,身体充实得仿佛都要撑破了。
“太幸福了,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
我在心中如此呐喊。
在那条大街上,我发觉自己清晰地掌握了人生的节奏。那里头有好多个我。娶了妻子的我,有了孩子的我……如今我都还戒不掉在除夕夜散步的习惯。
十五
我去看了三越百货的新馆。那是个安静明亮的初夏上午,我跟着人潮,搭着手扶梯到了七楼,再从那里上到顶楼的花园。
阳光闪耀下,杜鹃花艳丽地绽放,蜗牛造型的喷水器静静地将水花洒向两旁。花花草草又红又黄又紫地缀满周遭。我的心又再次忆起了我们年少时的事。在我们年轻的时候,若觉得无聊、闷得慌,就只能特地跑去上野、芝公园啊之类的地方,如今在市中心也有花草可赏了。只要搭上电车,立刻就能沐浴在这明媚的日光下。来到这儿,坐在长椅上,即便有些无聊或心里有些牢骚,也很快就忘了。路过时还能顺道进去看一下,四处欣赏欣赏,散散心。像这样的花园建在这儿,可以说是大都会才有的福利之一。
可以跟人约好在这里碰面,也可以轻松地相亲,能当成小说场景的地方肯定也不少。我一面想着,一面四处转来转去。那时我突然忆起了在三越百货当常务董事的滨田四郎兄。我与滨田兄在本町曾经共事。那已是距今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我编辑了《太平洋》这部日本最早的画刊。滨田兄当时刚离开校园,运用他走在时代尖端的新知,负责这部周刊的经济专栏。当时,滨田兄就常提起这间百货,还说广告的概念在日本尚不普及。当时我对这些领域其实并不熟悉,也就随随便便听了过去,如今想起来,滨田兄在当时就已经对这些了如指掌了。时代的变迁实在有趣。而在面临变迁时成为先驱者,则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改革需要人负起重任并稳稳当当地执行,但站在前面暗示、指导其实更为重要。
我往下一望,有用钢筋水泥建起的大房子,有已经盖好一半的建筑物,有地震后留到现在的成排铁皮屋,这些建筑乱七八糟地构成一幅鸟瞰图,在眼前扩展。我想着过去的事,又思考着将来,一时无限感慨。这幅图,就是明明清楚,却又不知未来将如何的人生面貌。我环顾了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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