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福天黑方归。抱了一捧麦秆、几块木柴。婆娘问:“怎么去了一整天?”
“买不到。”
“剩下的钱呢?”
“哪有剩下的。家家都在买,价钱抬到天上去了。”
“败家子,蒙谁呢,过来让我搜搜口袋。”
宋大福一避,隔开她的手。
“呀,敢顶撞我,打不死你。”
“你敢打,我也不回来了。”
“畜生,畜生,”婆娘浑身觳觫,语气软下来,“吃饱了再教训你。”
她把木柴堆进洋铁罐,烧半锅粥,顺带烘了烘脚。吃毕,在地上铺好麦秆,覆上被褥。她和儿子把所有衣裤都穿上,在怀里塞满稻草保暖。蜷手蜷脚躺下,仍然冻得睡不着。婆娘感觉有人摸过来。一惊,旋即意识到,是自己的男人。榔头捡了一张油毡纸,覆在妻儿身上。自己颤巍巍地挨到婆娘身后,左手罩住她的奶子。
婆娘感觉他胸前滚烫,掌心冰凉。想推开,忍住了。忽念到宋没用,便拍一下丈夫,“死丫头没回来。”
“谁?”
“你女儿没回来。”
榔头搞不清哪个女儿。脑子钝钝一转,意识到只剩一个女儿了。
“你去找找。”婆娘说。
“大半夜的,上哪里找。”
“她肯定也跑掉了。”
“不会的。”
“你咋知不会,快去。”
榔头起来,抱着胸,嘶嘶吸气。
“算了,”婆娘道,“黑咕隆咚的,明天再找。”
榔头得令,钻回油毡纸底下。一时无话,浅浅入了眠。
后夜,醒了。衣裤潮冷,粘在皮肤上,耳朵里都是牙齿打战的嗒嗒声。满地露天而卧的老小,无声无息,仿佛死了过去。婆娘熬着,想着事。渐有鸟叫声。远处药水厂的烟囱,一点点显出轮廓。
忽听女人哭喊。有人半梦不醒的,以为又着火。乱一晌,才搞明白,是女人的小儿子冻死了。婆娘呼唤:“大福,大福。”宋大福唉一声。婆娘放了心。榔头道:“没用回来了。”婆娘道:“那只小白眼狼,不会回来了。”“没用,没用。”“叫什么叫。”婆娘拍他一下,抬头见个人影,杵在数米开外。“没用?”人影一动。“过来,我不打你。”宋没用挪过来。及近,看清她端了一只碗,双手抖抖,放在地上。“爸,妈,这是消防龙头的水,很干净的。”
榔头失业后,全家再没喝过干净水。公共水站被地痞们控制,水价抬得天高。婆娘命宋大福去消防龙头那里,接免费自来水。龙头归工部局管,只在卯时开放。抢水跟抢金子似的。宋大福接不到水,反而挤伤脚踝。自此便喝苏州河水。药水弄几千户人家,洗衣,刷马桶,全在苏州河里。更兼工厂排污。河水煮沸了,淀掉渣滓,仍旧酸苦酸苦的。
婆娘不信宋没用,端起啜一口。果然是清水,刺凉凉刷过喉咙。宋大福挨近了,嘴巴往碗沿上一勾,抢着喝起来。婆娘听他咕嘟咕嘟,忙道:“好了,快给你喝光了。”推他的脸,推不开。一使劲,水泼了。婆娘迭声骂。宋大福这才罢嘴,打了一串嗝。婆娘将碗举高,舔尽最后几滴水,闭眼回味一下,忽道:“这碗不是咱们家的。哪里来的?”
宋没用不语。
婆娘道:“我就奇怪了,你怎么抢到水的?一晚上去哪里了?快点给我说清楚。”
“我找不着二姐。”
婆娘抡起一掌,被榔头挡住,“你对她好些,今后就靠她了。”
婆娘睃他一眼,放下手,嘴里仍道:“靠她?靠得住才怪。”
榔头道:“没用可以进工厂。”
婆娘道:“付不起那个介绍费。”宋大福道:“二姐留了钱。”
婆娘道:“你以为有多少钱,只够重新盖个窝的。总不能天天睡外面。”
榔头道:“那让没用做娘姨去,她想做娘姨。是不是,没用?”
宋没用没有回答。她跪坐在地上,垂着脑袋,已然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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