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莎被领到一排桌子跟前,每张桌子都配有两名军官,一名坐在桌旁检查一摞文件,另一名就对囚犯进行搜身。男女没有区别:他们全都并排站在一起,接受同样方式的搜身。由于不知道自己的文件摆在哪张桌子上,瑞莎被推到一张桌子跟前,另外一张桌子的人却挥手示意她过去。搜身检查已经结束,但她的文件尚未找到,看管她的警卫似乎有些恼怒,将她领到一旁,她是唯一一位有陪同的囚犯,并可以省略整个程序的最初部分。这些找不到的文件当中包含她的罪行声明和判决结果。周围所有囚犯都表情茫然地听着宣判结果,军官们用职业化的冷漠宣读着:
五年!十年!二十五年!
但她不得不为这些警卫的麻木不仁辩解——他们实在是见多不怪,他们每天要接触这么多人,要处理这么多囚犯。当宣读判刑结果时,她注意到几乎所有囚犯的反应都一样:疑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感觉如梦似幻,仿佛他们被拉出现实世界,扔到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相信规则。管理这个地方的是什么法律?大家吃的是什么?他们可以洗澡吗?他们都穿什么?他们拥有权利吗?他们是一群新生儿,无人保护,无人教授他们新的规则。
警卫拉着她的胳膊走出宣判室,来到火车站站台,瑞莎没有上车。相反,她一直在一旁等着,看着其他所有囚犯装进一排排由牛车改装的车厢,他们将被运往劳改营。站台虽然属于喀山车站的一部分,但为了遮人耳目,这里一直处于修建当中,普通乘客的视线触及不到这里。瑞莎从鲁布央卡的地下室被带来车站,然后被带上一辆黑色卡车,卡车车身上漆着“水果&蔬菜”的字样。她明白,国家不会开什么残酷的玩笑,这么做不过是隐瞒拘捕规模。有没有哪个活人不认识被逮捕的某个人?然而,他们却一直热情高涨地玩这种欲盖弥彰的游戏,可是这又糊弄得了谁呢?
粗略地估摸一下,站台上也有好几万囚犯。他们进入车厢的方式好似警卫想要打破纪录,几百号人被塞进应该只能装下三四十人的空间。但她几乎忘了——旧世界的规则不再适用。这是行使新规则的全新世界,装盛三十人的空间现在能装三百人。人们之间不需要空气,在新世界里,空间成了宝贵商品,不能轻易被浪费。运输人的后勤工作与运输谷物无异;塞进去之后,损失百分之五算正常。
在这些人当中——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有些人衣着考究,但大多数人都破衣烂衫——她没有看到自己丈夫的身影。按照惯例,家庭成员会被分送到相反方向的劳改营。这个体制以切断各种关系和纽带为荣,一个人唯一重要的关系就是与这个国家的关系。瑞莎就是这么教育自己的学生的。她心里想着里奥可能被送往另外一个劳改营,突然警卫命令她在站台上等候,这令她颇感惊讶。之前他们被流放到沃瓦尔斯克时,他们也是叫她在站台上等候。这是瓦西里的特殊招待,尽可能地羞辱他们似乎让他乐此不疲。他们所遭受的痛苦还不够,他还想要一个靠近比赛场地的席位,以便看得真切。
她看到瓦西里领着一个驼背的长者朝她走过来,在不到五米的地方她才认出这人是她的丈夫。她盯着里奥,他的面目全非令她不知所措。他看上去非常虚弱,似乎老了十岁。他们对他做了什么?瓦西里一放手,他似乎就会跌落。瑞莎扶住他,看着他的眼睛。他认出她来,她将手放在他的脸上,抚摸他的眉毛:
“里奥?”
他回答得很费力,嘴巴直哆嗦才发出声音:
“瑞莎。”
她转身看着瓦西里,后者正目睹这一切。她气得眼里蓄满泪水,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她将泪水擦去,但仍然抑制不住地往下流。
瓦西里不禁感到有些失望,不是因为他没有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他得到了,而且超出了预期。不知什么缘故,他希望自己的胜利能够比较甜蜜——而这已经是他无比光荣的时刻了。他对瑞莎说道:
“通常来说,丈夫和妻子都是分开的,但我想你们可能希望在一起,这是我小小的慷慨之举。”
当然,这番话本来是恶意的嘲讽,但他们让他有些说不出口,没有让他称心如意。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悲。他没有碰到真正的反抗,他长期以来锁定目标的这个男人现在非常虚弱,垂头丧气,精疲力竭。他不仅没有强大的胜利感,反而觉得自己的某个部分被伤害。他本来准备了一番话,但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他就盯着里奥。这是什么感觉?是对这个男人的某种爱慕吗?这个想法很荒谬:他恨这个男人。
瑞莎之前看过瓦西里的这种表情,他的恨意不是职业化的,而是某种迷恋、依恋,好像某种单恋演变成某种丑陋可怕的情感。尽管她不同情他,但她猜想,他的内心曾几何时可能也有人性化的一面。他示意警卫过来,警卫将他们带向火车。
瑞莎帮助里奥走进车厢,他们是最后上去的囚犯,车门就在他们身边关上。在暗淡的光线之下,她感觉到数百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
瓦西里站在站台上,双手背在身后。
“安排好了吗?”
警卫点点头:
“俩人都不会活着到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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