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玛丽娅决定去死的时候,她的猫就不得不自谋生路。她对这只猫咪的照顾远远超出了看养宠物本身的意义。很长时间以来,村民们一直都在以捕杀老鼠为生,之后不久,家畜也都随之不见了。这只陪伴着她的猫咪却是个例外,因为她一直将其藏匿得很好。她为什么没有杀死这只猫呢?因为,她需要依靠某种东西才能活下去,需要某种东西去保护和爱——那是她赖以生存的希望。她曾经暗自承诺,要继续饲养这只猫,直到她自己的生活无以为继的那一天为止。那一天就是今天。她已经将自己的皮靴割成细条,与荨麻和甜菜子一起在开水里煮着吃掉了。她也挖过蚯蚓,还吸过树皮里的树汁。今天早上,神志极度恍惚的她甚至抱着厨房板凳的凳腿啃了起来,她一直不停地咀嚼,直到嘴里冒出好多碎片。这只猫一看见她就溜走了,躲在床铺下面不再现身,就算她跪在地上呼唤它的名字,想要哄它出来,也无济于事。就在这一刻,玛丽娅决定去死,因为现在,既没有东西让她吃,也没有东西值得她去爱。
玛丽娅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打开前门,她暗自思忖,在夜幕的掩护下,她的猫也许有机会跑到树林里躲起来。一旦被任何村民看到,他们都会猎捕它。即使她自己已经奄奄一息,但一想到自己的猫被杀,她还是会感到沮丧。但转念一想,这只猫的存活也有很大希望,不免心感安慰起来。在这样一个地区,成年男子为了能够发现蚂蚁或昆虫的卵,而咀嚼泥土块;孩子们为了能够找到没有被马消化的谷壳,而翻淘马粪;女人们则为了认尸而相互争吵;玛丽娅确定在这样一个地区,没有人会相信有一只猫还活着。
帕维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小动物动作笨拙,身体消瘦,长着一对绿色的眼睛和黑色斑点的皮毛。这显然就是一只猫咪。帕维尔在捡拾柴火,突然,他看到这只小动物从玛丽娅·安东诺夫纳家里冲出来,穿过白雪覆盖的马路,直奔向树林。他屏住呼吸,迅速地朝四下看了看。没有人发现这只猫。附近也没有其他人;各家各户也都还没亮起灯。不到一半住户的烟囱里开始冉冉升起一缕缕轻烟,这是唯一的生命迹象。他所在的村庄仿佛被厚重的积雪所扼杀,所有生命迹象似乎都已不复存在。大部分积雪依然原封未动:基本上都是人迹未至,也没有被开辟出一条道路。白天也如黑夜一般静寂。没有人起床干活儿。他的朋友们也都不再出来玩耍,都缩在自己家中,和家人挤在床上,几双严重凹陷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天花板。成人开始看起来像个孩子,而孩子这时又像个大人。大多数人都已经放弃搜寻食物,在这种情况下,一只猫的出现不啻为一种奇迹——早已被视为灭绝的一种生物再次出现。
帕维尔闭上眼睛,努力回忆自己最后一次吃肉的情景。当他睁开眼睛时,他已经垂涎三尺。他腮帮的一侧流下一道浓稠的唾液,他用手背揩掉唾液,兴奋地丢掉自己捡拾的柴火棒,朝家里跑去。他一定要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妈妈奥克萨娜。
奥克萨娜裹着一张羊毛毯坐在那里,木然地盯着地面。她一动也不动,想要以此来保存能量,这也是她为了能够让家人幸存下来而想出来的办法。为了能够让家人活下去,这个想法简直令她醒时焦虑、夜不能寐。她是少数不肯放弃的人之一,而且她永远也不会放弃。不是因为她自己身为人母,而是这时大家的决心本身就不够,她必须得处处谨慎:一个错误的尝试可能将意味着耗尽精力,而耗尽精力则必然意味着死亡。几个月以前,一位邻居兼好友尼克莱·伊万诺维奇不顾一切地到国有粮仓去抢劫,结果一去不返。第二天早上,尼克莱的妻子与奥克萨娜一起去找他。她们在路边发现了他的尸体,尸体躺在路边——瘦骨嶙峋的骨架上挺着一个肿胀的腹部,腹部塞满了他在垂死时刻吞下的那些生谷物。他的妻子号啕大哭,奥克萨娜则将他口袋里剩下来的谷物清理出来,两人分了分。等她们一回到村庄,尼克莱的妻子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所有人。这不仅没有得到大家的同情,反而遭到了他们的嫉妒,所有人想的都是她拥有的那几把谷物。奥克萨娜认为她是一个诚实的傻瓜——将她们两个人都置于危险境地。
她的回忆被一阵跑动的脚步声所打断。除非有什么重要消息,否则不会有人跑动。她担心地站起来。这时,帕维尔冲进屋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妈妈,我刚看到一只猫。”
她走上前,抓住儿子的双手。她必须确定这不是儿子在幻想,饥饿会捉弄人。可是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神志不清的样子,他目光锐利,表情严肃。他只有十岁,但已经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了。环境逼迫他放弃了自己的童年。他的父亲差不多应该已经死了,就算没死,对他们而言也已经无异于死亡了。他前往基辅,希望能去弄点食物,但却再也没有回来。尽管没人告诉他或安慰他,但帕维尔心里也很清楚,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奥克萨娜与儿子相依为命,互相依靠。他们就像是一对搭档,帕维尔曾明确地表示,他要完成父亲未完成的事情:让家人活下来。
奥克萨娜摸了摸儿子的脸颊。
“你能抓住它吗?”
他微笑着,自豪地说道:
“如果我有一根骨头的话。”
池塘已经结冰。奥克萨娜站在厚厚的积雪里,想要找一块石头。由于担心声音会引起注意,她用围巾包住这块石头,这样在冰上砸出小洞的时候就能够遮住声音。然后,她放下石头,准备蹚进那片黑压压的冰水当中,等她下水之后,才发觉真是寒意刺骨啊。只有几秒钟,她的胳膊就已经开始麻木,于是她加快了摸索的速度。她的手已经触到塘底了,但除了淤泥,什么也没摸到。东西在哪儿呢?她心头一阵恐慌,弯下腰,整个胳膊都没到水面以下,来回地摸索,这时她的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她的手指突然掠过一个玻璃瓶,她顿时放下心来,抓起玻璃瓶,拉出水面。她的皮肤已泛青色,就好像遭击打过后的淤青。但她并不在意——她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一个用沥青密封的瓶子。她擦掉瓶身周围的淤泥,凝视着瓶子里装的东西,里面是一些小骨头。
奥克萨娜回到家里,发现帕维尔正在往火炉里添加柴火。她将密封的瓶口放在火焰上方,沥青熔化之后,浓稠的液体滴落在旁边的余烬上。就在他们等待沥青熔化的时候,帕维尔注意到妈妈淤青的胳膊,于是他抓起她的胳膊,帮助她恢复血液循环,他总能注意到她的需求。等到沥青熔化之后,奥克萨娜将瓶子颠倒过来,开始摇晃。几根骨头钩在瓶口沿上,她将骨头扯出来,递给儿子。帕维尔仔细地看了半天,用手指刮擦表面,又将每根骨头都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他挑了一根之后,准备离开。妈妈叫住了他:
“带上你弟弟。”
帕维尔并不认为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弟弟的动作笨拙而迟缓。而且,不管怎么说,这只猫只属于他。他发现了它,也应该是他抓住它,这个胜利应该只属于他。但他的妈妈又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根骨头:
“带上安德雷。”
安德雷快满八岁了,非常喜欢自己的哥哥。他很少出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母子三人睡觉的后面那间房间里玩牌。这副牌是父亲前往基辅之前,用纸片裁成正方形,粘在一起做成的临别礼物。安德雷还在等着父亲回家呢。没有人跟他说,也许会等到意想不到的结果。他只要一想念自己的爸爸,就会在地板上耐心地玩牌,经常如此。他总是相信,只要自己一玩完这副牌,爸爸就会回来。这难道不是父亲为什么要在动身之前送给他这些牌的原因吗?当然,他更喜欢跟哥哥一起玩牌,但帕维尔已经没有时间用来玩耍了。他一直在帮妈妈干这干那,只有在晚上上床睡觉之前才能玩一会儿。
帕维尔走进房间,安德雷笑了,希望哥哥能和自己玩一会儿,但他的哥哥弯下腰,将牌拢到一起:
“先别玩牌了。我们要出门,你的轮胎靴在哪里?”
安德雷意识到这个问题实际就是一道命令,他爬到床下去找他的轮胎靴,这是从拖拉机轮胎上截下来的两根细长的皮条与一堆破布用细绳绑在一起制成的靴子,可以临时穿一下。帕维尔一边帮他将靴子系紧,一边跟他解释,只要安德雷完全按照自己的指示行动,他们今天晚上就很可能会有肉吃。
“父亲要回来吗?”
“不是他要回来。”
“他迷路了吗?”
“对,他迷路了。”
“那谁给我们带肉呢?”
“我们自己去弄。”
安德雷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一个高超的猎手,他捕捉的老鼠比村里其他所有男孩都多。这是安德雷第一次受邀陪他共同完成这样一项重要任务。
在外面的雪地里,安德雷小心翼翼地以免滑倒。他一路跌跌撞撞,因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似乎模糊不清。他只能看得清近在眼前的物体。如果有人能够辨认得出远方的人影——在安德雷看来,整个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模糊——他将这归结为是经验之谈,并不是真的能看清。今天晚上,他可不想摔倒,让自己出洋相。他要让哥哥以他为豪,这对他而言,比吃肉更重要。
帕维尔在林子边缘驻足,弯腰找寻猫在雪地里留下的爪印。安德雷认为哥哥找寻爪印的技巧真是非同寻常,他带着敬畏之情蹲下来,看着哥哥用手触碰其中一个爪印。安德雷对追踪或捕猎一无所知:
“猫是从这里走过去的吗?”
帕维尔点点头,朝林子深处看了看:
“足迹很模糊。”
安德雷也学着哥哥的样子,用手指绕着爪印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只猫不够重,也就是说,我们不会有太多食物。但如果它饿了,给它一点诱饵,它就更有可能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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