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声音,能让人感觉到一种信任。但赵顼却无法骗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无策。
“真的坚持得了么?若坚持不了又会怎样?”
“陛下!”王安石迎视着赵顼的目光,沉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顼幽幽叹着气,将炙干的茶交给李向安去碾碎,又对王安石道:“朕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过去这六七年,朕竟然是将今后四五年的钱全部花光了。”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办法。”王安石平静的说道,“不过陛下要有心理准备,臣有预感,这麻烦还没到此为止,而要恢复元气,说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丞相?”赵顼的声音中,有点疑惑。这有点不太象他认识的王安石了。
“陛下,现在的政事堂,要的是各安其位。令三匹千里马拉一辆马车,若不能往一个方向跑,那还不如找三匹驽马跑得快。臣已经老了,再也做不得陛下的头马,臣能做的,是帮着这头马,希望它不要脱缰,不要跑错方向。”
行宫之中,沉默了一小会。赵顼与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间的默契,便在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熙宁元年。
“去,把六哥、七哥叫来。”赵顼向一个内侍吩咐了,又对王安石笑道:“丞相还没见过六哥、七哥,今日凑巧,正好见见。”一面似又不经意的问道:“丞相可知道白水潭想请苏颂做山长的事?”
“臣微有所闻。”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学而优则仕,独独自朕临朝以来,反倒是多有挂冠而去,宁可在学院教书,也不要朕的官职的。”赵顼言语中颇有几分怨气,“熙宁初年,朕为了变法,才特加优容,异议之士,既不愿为变法效力,那是人各有志,朕也不愿强求,便也容得他们在野讲学。但如今之事,却是朝廷小有斥责,便生怨怼,视朝廷法纪为何物?苏颂是因枉法才受斥责,白水潭却欲礼聘为山长,这是讥朕不知任贤么?”
“白水潭多是书生腐儒,素来昧于大体,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国成为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与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从来不对白水潭口出恶言,甚至也偶尔会有夸奖之语,但在心底里,这座大宋名声最响、规模最大的学院,从来都是王安石最疏远的di方之一。不过,他不会特意为白水潭说好话,却也不会放纵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赵顼面前,不管王安石用辞多么谦逊谨慎,骨子里却依然是一副老师的做派。“苏颂干犯国法是真,但若说他有多大的罪过,臣以为却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学,苏颂学术文章,却有可取之处,于这冬官之技,又素有虚名,白水潭欲迎为山长,亦算不得奇怪。臣以为,陛下若以后还想用苏颂,那便依旧让苏颂去会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苏颂了,不妨许他去白水潭——陛下还怕天下没人想当官么?”
“朕还用他做甚?”赵顼没好气的说道,“你那小女婿也奇怪,白水潭山长多少人求之不可得,他偏要让给什么苏颂,还巴巴的求石越来朕这里求情。”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国虽然有时不通世务,却有个好处,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诚心正意。他虽不是理学家,但这点臣以为他比程颐要强。”
“罢,罢。”赵顼也笑了起来,“看在丞相这个‘诚心正意’的好女婿的面子上,朕便不管这事了。不过这例子也不能白开,苏颂若真想当白水潭的山长,便叫他上道表来,自请致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天下可没这等便宜事。”
君臣二人正说着,早有入内省的内侍领着一高二矮三个孩子走了过来。王安石原听得是叫六哥、七哥来,这时远远看见三个小孩,正在纳闷,这时近了才看清,原来高的那个却是个女孩,却不知是哪个公主宗室。他离开京师十年,走的时候赵佣、赵俟都未出生,淑寿虽然是他为相时出生,但他哪里又会认得?他避居金陵时,以他的性格,更不会特别留意汴京宫中的皇子皇女,这时自也猜不出这三个孩子分别是谁。只见那女孩子顾盼之间,竟另有一种出众的气质,倒似出自将门,他暗暗揣测,不知这是哪家的女儿,一时之间,王安石的目光竟把两位皇子给忽略了。
这时三个孩子一齐给赵顼请了安,淑寿早见着父亲身边的老头,她早听说父亲是在这里接见侍中、平章军国重事王安石,不待赵顼吩咐,便已领着赵佣、赵俟,又按着见宰相之礼拜见。王安石更是暗暗称奇,正欲起身避让,却听赵顼笑道:“本朝之制,亲王见了宰相,也要行礼,丞相受得起这一礼的。”又指着淑寿笑道:“朕这些子女中,便数温国最聪明,做事也最有担当,她不象朕的女儿,倒象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可惜却是个女子,否则大宋基业,必能由她发扬光大。”
王安石这时才知原来竟是温国公主,他见皇帝的溺爱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极宠爱女儿的,因此倒也不觉是多大事情,只是在心里却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个太平公主,司马君实非得睡不着觉不可。
赵顼又指着赵佣和赵俟,道:“六哥和七哥,丞相日后要多多费心了。朕与卿一生的事业,最后的成败,免不了要落到六哥身上……”
皇帝虽假装轻松,但说到此处,语气已不觉黯然。王安石看了一眼皇帝,形销骨立,心中不由得一酸,忙站起身来,朝赵佣恭谨的还了一礼,方道:“六哥日角龙庭,日后承绪大统,必能中兴宋室。陛下有子如此,是大宋之幸……”
他话未说完,却听见赵佣问道:“你就是王介甫丞相么?”
王安石忙回道:“臣便是王安石。”
听见这肯定的回答,赵佣与赵俟顿时兴奋起来,二人交换下眼神,赵佣又急忙问道:“桑先生可是丞相的女婿?”
“是。”王安石诧异di抬头望着赵佣与赵俟。
却见赵佣已是喜形于色,道:“丞相可否帮我带个口信给桑先生,便说——请他还来教我们罢,我以后一定攒钱买家报馆还给他……”
“我也保证,以后绝不逃课了。”赵俟生怕王安石不肯答应,连忙在旁补充道。
第三卷 《燕云》 第九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六…下)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08…12…21 17:00:20 本章字数:3485
“自从程正叔独教东宫后,六哥、七哥装病、逃课,便成了家常便饭。单这个月内,庞天寿为了六哥装病,已挨了太后三顿棒子……”
“把这件事传出去。”
“是。”
东角楼附近界身巷金银交易所的某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间内,赵颢打扮成普通贵家公子的模样,一面品着茶,一面听着身边属下的报告。
这界身巷的金银交易所,时代久远,连这里资格最老的牙人,也已经记不清它最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大家只知道,从仁宗时代开始,这里就已经是大宋民间最大的金银交易所,是富豪与冒险者的天堂。最初,金银交易所与彩帛交易所是在一起的,而交易所的牙人则都是各自为战,这里只是给这些大宗货物的买家与卖家,提供一个私下洽谈的di点,而牙人们则在中间穿针引线,每一宗买卖的成交,都能获得不菲的报酬。但从熙宁年间开始,界身巷也发生了天翻di覆的变化,交易所的楼房不断的扩建,越发的雄阔森然,交易的项目也不再限于金银彩帛,几乎所有的大宗货物,在这里都有单独的交易所。交易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一些资深的牙人组成了自己的行会,由交易所分别与买家卖家签订契约、收取保证金,并将货物确定产di、划分等级,所有的富豪商贾,都在这里通过牙人公开竞价,每一笔成交价格,都会向交易所内的所有人公开,并由牙人们迅速的送到所有买家卖家的手中。因为这些积极的变化,加上界身巷身处汴京的di理优势,令界身巷的牙人们至今仍可以非常骄傲的宣称,此处依然是汴京最大的大宗货物交易所,这里每日的金银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五倍、彩帛丝绸的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十倍……
界身巷是大宋冒险者真正的天堂。
界身巷也是能带给赵颢最大快乐的di方。
宋朝对宗室与官员的任何交往,都保持着较高的警惕,象赵颢这样极亲贵的亲王,在此方面,反而会更加小心翼翼;但是在宗室和商人的交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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