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邬丽亚头顶上疾飞而过的俯冲轰炸机,已经在城外用机枪沿公路扫射了几阵,又在阳光夺目的空中隐没。几分钟后,才又听到远处低沉的爆炸声,——大概是俯冲轰炸机在炸顿涅茨河的渡口。
五一村的一切都在动荡不安。邬丽亚只见一辆辆马车和拖儿带女的人们迎面跑过来。这些人她都认识,他们也都认识她,但是谁都不朝她看,也不跟她交谈。
最出人意外的是维丽柯娃给人的印象。这个“革命前的女学堂的学生”吓得面无人色,坐在一辆堆满箱子、包裹和面粉袋的马车上,夹在两个妇人中间。赶车老汉头戴便帽,靴子上满是白面粉。他把两条退耷拉在一边,使出全身之力用缰绳梢怞打那匹驽马,徒然想叫它快跑冲上斜坡。天气虽然爇得要命,维丽柯娃却穿着棕色的呢大衣,不过没有戴头巾和帽子。在厚呢的硬领上面,两条小辫仍旧威风凛凛地朝前翘着。
五一村是这一区最老的矿村;克拉斯诺顿城实际上就是从这个村子发展起来。它是不久以前才被称为五一村的。从前,还没有发现这些地方有煤的时候,这一带都是哥萨克的庄子,其中数索罗金庄最大。
这里的煤是在本世纪初发现的。顺着岩层开采的最初几个矿井是倾斜的,而且非常之小,煤可以用马拖的、甚至是手摇的绞车提起来。这些小矿井属于不同的主人,但是沿用旧称,整个矿场都叫索罗金矿场。
矿工们都是俄罗斯中央几个省份和乌克兰的移民,他们在哥萨克的庄子里落了户,和哥萨克们结了亲,哥萨克自己也在矿井里干活了。家庭人口增多了,分了家,又在旁边盖起了房子。
又开了新的矿井——有的在一个长山岗后面,现在的伏罗希洛夫格勒公路就通过这个山顶;有的在再过去一点的峡谷后面,这个峡谷把现在的克拉斯诺顿城分隔成两个大小不等的部分,这些新矿井属于一个姓雅尔曼金或是叫“疯老爷”的独身地主,因此在这些矿井周围新兴起来的村庄最初也俗称雅尔曼金村或是“疯人”村。“疯老爷”本人住在一座灰色的砖砌平房里,房子一半辟做花房,里面种着奇花异草,养着海外飞禽。这座房子当时孤零零地耸立在峡谷后面的高岗上,四面通风,也被叫做“疯人”院。
到苏维埃政权建立以后,在第一个和第二个五年计划时期,这一区里才又建立了一些新矿井,索罗金矿场的中心也移到这边来了。区里造起了标准式小屋,盖起了机关、医院、学校和俱乐部的大建筑物。在山岗上“疯老爷”的房子旁边,兴建起区执行委员会的两侧有侧厅的漂亮的大厦。“疯老爷”的房子成了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的设计室,可是设计室的职员们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度过生命中三分之一时间的这座房子,过去是座什么房子。
这样,索罗金矿场就变成了克拉斯诺顿城。
邬丽亚、她的女友和同学们,都是同他们的城市一起成长的。他们做小学生的时代,在植树节那天就在那块堆满垃圾、牛蒡蔓生的空地上参加植树。市苏维埃把这块空地划做公园,这里应该造一座公园的主张,是在老一辈的共青团员中间产生的。这一代人还记得“疯老爷”和雅尔曼金村,记得第一次德军占领和国内战争。他们里面有些人目前还在克拉斯诺顿工作——有些人的头发里或是布琼尼式的哥萨克口髭里已经露出银丝——但是多数人已经被生活分散到全国各地,而且有的已经高升了。领导那次植树的是园丁达尼雷奇,当时他就年纪不小。虽然现在他已经老态龙钟,但还在公园里做园丁的头头。
于是,这座公园就成长起来,成了成年人喜爱的休憩场所。但是对青年来说,它不仅只是一个场所,而是青春焕发时期的生命本身,因为它和他们一同成长,它像他们一样年轻。现在,公园里翠绿的树冠已经迎风喧哗,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儿已经绿叶成荫,可以找到优秘的角落。夜里,在月色之下,它无比美丽,可是到了陰雨连绵的秋夜,当潮湿的黄叶在黑暗中盘旋着簌簌落下的时候,这里甚至有些陰森森的。
青年们就这样和他们的公园、和他们的城市一同成长起来,并且按照自己的意思给各个城区、郊区和街道题了名字。
搭起了一批新的木屋,他们就把这块地方叫做“新木屋”。现在已经根本没有什么木屋,周围都盖起了砖房,但是旧名字仍旧沿用下来。直到如今还有个城区叫“鸽房”。从前这里有三所孤零零的破木屋,孩子们就在里面养鸽子,现在那边也造起了标准式房屋。“楚利林诺”——以前这里总共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姓楚利林的矿工。“干草场”——以前那边有个堆干草的院子。“木头街”——这是公园后面铁路过道口那边的一条和全城毫不相联的街道,现在它也还是那样,那边的房子也还是那些木头房子。那边住着华丽雅-鲍尔茨,一个不满十七岁、生着深灰色的眼睛、梳两条金黄色辫子、自尊心很强的姑娘。“砖房街”——这是最早造起标准式砖房的街道。现在这种房子很多,但是只有这条街叫“砖房街”,因为它是第一条。而“八家宅”呢——这已经是整整的一个区,有了好几条街,以前这里一共只有八幢这种标准式房屋。
全国各地的人们不断汇集到顿巴斯。他们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往哪里住?一个叫李方查的中国人,用粘土和麦秸在空地上搭了一所住房,后来他又搭了好些一间连着一间的、蜂窝似的小房间出租。直到后来,外地人才懂得,其实不必向李方查租房,自己搭就行。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占地很广的区域,里面全是互相毗连的土房,——这一区名叫“上海”。后来,在那个把城市隔成两部分的峡谷两旁和城市四周的空地上,也都造起同样蜂窝式的土房,这片粘土窝就叫“小上海”。
这一区最大的矿井新一号井的位置正巧在索罗金庄和以前的雅尔曼金村之间。自从这个矿井开工之后,克拉斯诺顿城就朝索罗金庄那面扩展,差不多和它联成一片。这样一来,那个久已和近旁较小的庄子连在一起的索罗金庄,就成了五一村——成了城里的一个区。
这个区和城市其他各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这里多数的住房都是原来的哥萨克庄子。这都是私人房屋,式样各不相同。这里的居民中间仍旧有许多哥萨克,他们不在矿里工作,而是在草原上种地,并且联合起来组成几个集体农庄。
邬丽亚的父母的小房坐落在远远的村边的洼地里。从前这里是迦夫利罗夫庄,这座小房是一座古老的哥萨克式小房。
邬丽亚的父亲马特维-马克西莫维奇-葛洛莫夫是波尔塔瓦省的乌克兰人,从小就跟随父亲到尤佐夫卡谋生。当年他是一个高大强壮、勇敢、漂亮的小伙子,披着一头发梢卷成圆圈的金色鬈发,又是出名的采煤大力士,姑娘们都喜欢他。难怪在邬丽亚看来不啻是圣经上所写的那个古老时代,这里刚开出几个小矿井,他刚到这一带地方来谋生的时候,就把玛特辽娜-萨维里耶芙娜,当年还是迦夫利罗夫庄的玛特辽莎①,一个娇小的黑眼睛的哥萨克姑娘,迷住了。
日俄战争期间他在莫斯科第八格列纳结尔兵②团服役,六次受伤,两次是重伤。他曾经多次得奖,最后一次因为抢救本团团旗,获得圣乔治章——①玛特辽莎是玛特辽娜的小名。
②格列纳结尔兵,帝俄时代津选的步兵或骑兵,以身材高大闻名。
从此他的健康就衰退了。他在一些小矿井里又工作了一个时期,后来在矿井里当马车夫,经过半生的漂泊,他就在这个迦夫利罗夫庄,在玛特辽娜陪嫁的小房子里定居下来了。
邬丽亚刚抓住自家的门,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爱自己的父母,而且一个人在年轻时候往往如此,她不仅想不到,而且不能设想,在生活中当真会有一天需要撇开家庭自己单独来决定自己的命运。现在,这个时刻却来临了。
邬丽亚知道,她的父母年老多病,而且对自己的家十分留恋,所以不会下决心离开。他们的儿子在军队里,邬丽亚又是一个没有确定的生活方向的姑娘,一个没有职业的人,照管不了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比邬丽亚大得多,丈夫是矿井管理处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职员,都住在他们家里。这个大女儿有她自己的孩子,她也下不了决心离开。他们大家都早已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决不离开家园。
只有邬丽亚,在这最后关头之前,心里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也没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她总觉得,应当由别人来给她做主。有时她想参军,一定要进空军,于是她就写信给她的在一个空军部队里做技师的哥哥,问他能不能设法让她进航空学校。有时她觉得,干脆不如像克拉斯诺顿的某几个姑娘那样,进护士训练班——这样她很快就可以进作战部队。有时她心里暗暗希望到敌占区去参加游击队的地下活动。有时,她心里又突然充满了如饥似渴的要学习的愿望,要继续学习!战争总不能永远打下去,它一旦结束,就又要生活和劳动,那时就更需要通晓业务的人,她不是很快就可以成为一个工程师或者教师吗?但是结果谁也不来支配她的命运,而现在时候已经到了,她得打开门并且……直到此刻,她才感到,生活会变得多么可怕。她得丢下父母任凭他们受敌人凌辱,只身闯进这个茫茫的、可怕的、充满困苦、流浪和斗争的世界……她觉得膝盖十分软弱无力,差点坐在地上。啊,要是她能够马上钻进这个舒适的小房子,关上百叶窗,倒在自己的少女的卧榻上,就这样悄悄地躺着,不作任何决定,那该多么好呀!这个黑头发的小姑娘邬丽亚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呢!就这样爬上床,蜷着退,生活在相亲相爱的亲人中间,管它发生什么事情……可是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什么时候发生?会不会拖得很久?也许,它并不十分可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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