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惜见原只是想寻场争闹,有个负气的由头离群赴约。不想向来正气的大师兄竟会对自己有怨,一时弄假成真,这便真带着一腔幽怨出了客店,径寻渡口走来。
青溪峡处在河流交汇的平地上,地势开阔,人烟稠密,又有水路通航,是处商货集散地,造就本地许多富户。白日里街市浩闹,人来人往,柳惜见直奔了半刻钟才到渡口。寻到去盈江的船只后,船上还只她一人,艄公想要多等几个乘客,柳惜见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包下船,艄公这才乐呵呵掌舵开船。
小船逐波而行,柳惜见在船舱中往外望去,又想起常亦的话,心叹:“万古山庄终不是我的久留之地。”人悲时便易多心,此时她又想到万古山庄对己怀怨不满的怕不止常亦一人,又捻丝理缕地忆起近年来山庄中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来。及至自己也烦了,方用养父临死前交代自己的一句话做结:“不要信这里的人,就是你师父也是一样的。”
养父柳薪己待她甚好,她对养父所说也件件遵奉,唯有养父临死交代的这一语她曾疑心过。自躲入万古山庄避祸以来,山庄中人人待她友善,师父师娘更是视她如亲女,悉心教养,也正因此,她方不顾一切为万古山庄出力。柳薪己两年前去世所说这番话,她虽没忘却也没放在心上,此时与常亦吵了嘴方又搬出来重思。神智稍复,柳惜见也觉自己小心眼,这才弃事不论,静心赏沿江山景。
小船顺流而下,行的倒也算快,在日色将暮时便到了盈江。柳惜见还要从麟州赶赴神鹤碑,近百里路,急于买马,又恐马市已散,心下着急。打听得盈江的马市方位后,柳惜见提气奔行到马市,果然人马散空。近处寻个人打听还有何处能买得马,那人道:“城外十里处有个马场,你到那兴许能买到马。”柳惜见一喜,向那人打听了路径,赶往马场,这才买得一匹骏马,骑了往合家口神鹤碑去。
她夜间赶路,到得天明时终行至合家口的神鹤碑下,真是马也累得口吐白沫了。她将马系在树下吃草,自己走到神鹤碑下等候。
神鹤碑立在合家口镇上北面,三面环山,东临一水,景色清幽。传说合家口古时曾有神鹤降临,为当地百姓赐福,百姓为铭感神鹤大恩,特筑碑留念,神鹤碑这一地名也由此而来。
柳惜见到时天明不久,神鹤碑四面山头罩有薄雾。合家口百姓曾在神鹤碑四面手植菊花,如今正是九月,菊花开得正盛,神鹤碑四下里鲜花满布,是一大美景。柳惜见往年会在九月初九来合家口收租,因此在安州时才会和徐珠相约在今日相见。
只是她到得神鹤碑不久,便觉头痛,一摸额头又开始发烫起来,肩上各处伤口在赶路时便觉疼痛,这时得歇反觉好了不少。她头痛也无心思赏菊,只在神鹤碑下徘徊,心中喜悦便要和亲人团聚。再晚些时候有不少前来赏菊之人,柳惜见独自在神鹤碑下呆立,引来不少人侧目。她也不在意,只是头越发痛了,她强忍痛楚等到日中,赏菊之人已换了一拨又一拨,便是没见到徐珠和大哥、三弟他们来。
柳惜见心底不禁有些慌,一面望着来路,一面自慰道:“这才到半日,他们定会来的。”一会又想道:“都长这么大了,大哥他们怕是认不出我了,要怎生让他们认出我来。”半晌复又思道:“何必着急,徐珠不是认得我么,她是大嫂,该会和大哥一同来的吧。”一时间思绪万端,最怕谭鑫玉他们不来。
日头正烈,人又带病,再等了半个时辰,柳惜见自感撑不住,走到河边洗脸,寻了一处树荫坐了半晌,方又回到碑下。来时没有时机买干粮,等了半日肚中早饿,近处又没卖吃的,走远又怕错过徐珠等人,一番计较还是决意忍了饿再等一阵。
几个时辰过去,日渐西偏,连赏菊的游人也散了,柳惜见一人伴着自个儿纤直的影子坐在荒原上,仍是不见谭鑫玉、徐珠等人前来。她满面悲颓,垂头回思幼年旧事。
“我本是青衿剑侠的次女,真名谭霏玉。爹爹与金起陆没撕破脸的十年间,我一直随父母兄长住在徽州金家。后来父亲遇害,母亲为护我们兄妹三人也被古镇康所杀。是梅奇晚梅伯伯一路护送我们兄妹三人逃出徽州。可那段时日我也受了寒,逃躲追杀途中在泾阳病倒,梅伯伯为了帮我避开金家的追敌,花钱在乡下买了个叫杨梅的女孩,让那女孩换上我的衣裳,装作是我,杨梅便这么和梅伯伯、大哥、三弟他们一同西逃,金家的追兵以为杨梅是我,没有在泾阳多查,带人往西追去。”
“梅伯伯一行人便这样引开了金家的追兵,我则平安留在泾阳的一座尼姑庵养病。我也不知梅伯伯领着大哥他们到了什么地方,来年春天,梅伯伯终于回来了,只是他背后中了一箭,金家的追兵也跟着回来了。后来,梅伯伯拼死将我送到一个叫柳薪己的侠客手里,梅伯伯只让柳薪己好好照顾我,说会有人来接我去和哥哥弟弟团聚,他还不及说哥哥弟弟在什么地方便死了。从那后,便是柳薪己教养我。柳薪己说,父亲和梅伯伯都对他有恩,为了报答父亲和梅伯伯,他会好好照顾我的,他也确是这么做的。”
“可过了好久,还是没人接我去和哥哥他们团聚,我很伤心,又怕惹柳薪己不快,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半点。后来,我要柳薪教我习武,可没练几日,柳薪己的仇人便寻上门来了,他带着我逃,途中他杀了仇人,却也受了伤。就因这次受伤,柳薪己说他功夫不好,不能教我,要给我请一个更好的师父。”
“走了很远的路,柳薪己带我到了晋安的一座山里,他说那里住着个叫展泉山的人,武功虽不及我爹爹,可胜过金起陆他们,要让我拜他为师。我不喜欢展泉山这个人,太骄矜,比原来的二师兄还了不得。柳薪己苦苦求展泉山收我为徒,他说他不会白白收徒,总要我们付出一点代价。我那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来柳薪己自废武功,展泉山大笑一场,才答应收我为徒。”
“可是柳薪己说展泉山人品不佳,不能让我在他身边多留,便把我带到万古山庄。他说,万古山庄的内功与展泉山所练的内功是一路,这样,即使我同练两家的功夫也不易让人察觉。”
“进万古山庄前,柳薪己给我取了个新名字柳惜见,在万古山庄我叫他爹,咱们是父女。他也没忘让展泉山教我功夫,展泉山每夜从山里赶来教我练功,便是这样,我学了万古山庄和展泉山两家的武功,只是还要设法瞒着万古山庄的人,爹让我不要怕,只要我平日里乖巧,在万古山庄不要使展泉山的武功便不会露形。”
“爹真的很聪明,他在身旁时时点醒,这么多年师父师娘他们没有怀疑过我。三年前,爹说他出门去探访个友人,回来时他却给我拿来了谭家剑法的剑谱,原来,说什么去探访友人,都是借口,他便是为了给我拿剑谱去的。可是,为了拿剑谱,他中了毒,一直没法儿治,他是为了我们家的剑谱死的。临死前,爹说,谭家剑法的剑谱当年被一个叫聂笑平的人抢走。他从展泉山那里知道这事,便瞒了我去徽州取剑谱。他已没了武功,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将剑谱拿回来的,一定不容易。”
“回来一个月后,爹就去世了,临死前他说了很多话,要我别深信万古山庄的人,要我学成后去找哥哥弟弟,给爹娘还有梅伯伯报仇。可我问他他是怎么中的毒,他绝口不提。爹死后,展泉山也不见了,我想问他一些事也不能够。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哥哥他们的消息,他们也没来,是已忘了还有我这个妹妹么?”
当下愈想愈觉失望,放眼向四野望去,昏昏瞑瞑,偶见群鸟归巢。日入远山,不见夕光,如今连她的一道影子也不见了,天地间好像真只剩了她一人。
树下的马长嘶一声,柳惜见回望去,走去解了缰绳,骑马向合家口镇上纵去,寻了间未闭门的医馆,抓了药便在医馆中煎煮喝了,这才去找客店投宿。
柳惜见用过晚饭蒙头睡了一夜,次晨转醒,身子略松快了些,在客店房中坐了半晌,心有不甘,又想哥哥弟弟或是行路迟了,昨日未到,思量一阵,决意还是再去神鹤碑等两日。随即用了早饭,又去那医馆中抓了药煎着喝了,骑马赶到神鹤碑去。如此又是等了一日,始终没见徐珠等人踪影。夜间回来又是一副失魂落意的神情,心中又悲又气,时而哀叹身孤无依,时而气恼大哥三弟他们失约,时而想起生父母和养父,心中便无片刻安宁。
当夜回去,柳惜见已不指望徐珠和谭鑫玉他们会来,暗中盘算起日后打算来。她正和常亦置气,也不想回万古山庄,思计半夜,决意捎封书信回晋安给师父师娘报平安,自个儿游山玩水去。但又怕师父要夺龙尾剑需人相助,当下踌躇起来,后想起养父祭日也将近了,总要到他坟头祭拜。最后那游山玩水便改做外出几日散心,不多日便回,书信留待明宵再书。到了第三日上,柳惜见买了画笔、画纸、颜料赶往神鹤碑作画。
她入万古山庄后曾随常夫人学过作画,如今一时兴起便真画起神鹤碑的菊花来。心中也不存等人之念了,这下心情便好了许多。到了正午,她正浸心画上,忽听身后有人叫“柳惜见”,一回头,只见明千霜负手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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