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洁,月光如练,寒露已过,霜降将至,万松岭上除了千百株奇松依然长青,其他草木都已呈衰色,尤其是岭下芒花,在风中一动,立刻就铺出一片萧瑟的秋意。
傅翔在漫山的芒花中找到一小片空地,仰卧地上,从芒花摇曳中透望天空,天色如墨,月光却将白云镶得比白天还要清晰。傅翔凝视那一朵朵飘过山岭的白云,感觉上比白日看蓝天的白云更觉清洁纯净。
白天郑洽来带他去看郑义门的书院,书院可容一百多个学生,分为初、中、高级三班。每班除专职教师一人外,还有资深的夫子一至两人,都是致仕退休的前辈,义务担任学生的指导,除开讲外,也为学生的习作诗文批改讲评。凡郑义门的子弟上学全部不需花费,学习成绩优良者还有书籍、文具等奖品可得。由于教师及夫子都是饱学之士,更兼完全免费,郑义门人人向学,全庄几乎没有不识字的。傅翔见了,不禁叹为观止。
傅翔问到如此高明的书院全年开放,所费必然不少,其开销如何支应?郑洽笑道:“第一,教习夫子皆不受酬;其二,书院场地是族中大户免费提供;其三,族人捐助兴学热心无比,每年乐捐所得足够应付开支,所余之资多用于奖励勤学绩优的学生。郑义门书院的目的,就是要使圣贤之道能在郑义门中永续相传,生生不息。”
“永续相传”、“生生不息”,傅翔听了又是一番悸动,他开始觉得郑义门之所以成为江南第一家,最主要的核心力量便是来自这“生生不息”四个字。但这四个字和自己正在苦思的武学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连?
在此夜阑人静之时,傅翔的思绪格外敏锐,他想到自己武学的进程有三个重要阶段:练熟了明教十大高手的绝学是第一阶段,但同时修练十种相异性极大的武功,因此只能达到七成功力;完颜道长的“后发先至”和少林《洗髓经》这两种极上乘的武学,使傅翔一举突破了七成的极限,而进入融会贯通的境界,这是佛门绝学与道家绝学的精彩组合;傅翔知道,下一个要突破的是如何做到“脱胎换骨”,真正进入耀古铄今的武学极峰。
他试了很多方法,和完颜道长双修时做了无数次的实验,但总是差那么一步,似乎差那么一点就找不到真正的入口。但那一点点究竟是什么?
那一点点难道和“生生不息”有什么关连?
傅翔躺在地上凝视漆黑的天空,此时他全身的敏锐度已发挥到极致,答案有时似乎要呼之欲出,却又来了一片云雾,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傅翔心情一起伏,专注力便散了,他暗叹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他听到岭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便悄悄爬起身来,藉着风动芒花的掩护,身形轻胜狸猫地从岭前绕到岭后,几次隐身飞跃,便已无声无息地上到了三间佛堂后面的松林中。
傅翔轻伏在一棵隐蔽的松树上,往下望去,只见佛堂前两条人影晃动。傅翔心中一惊,暗道:“难道有人发现了大师父落脚于此?”他藉着一片云过月暗之际,飞身跃到另一棵树上,这回瞧得清楚了,那两人竟然是大师父应文及郑芫。
傅翔紧绷的心情为之一放,但好奇之心大起;这月夜之下,万籁无声,应文和郑芫在下面做什么?
只见郑芫和应文两人一言不发,只是快步向前走去,傅翔施展上乘轻功,远远跟在后面。渐渐前面两人离佛堂愈来愈远,走到两片林子中间一条狭长的甬道空地上,郑芫十分熟练地奔拿着一块小木板,两三个箭步上前,便将木板固定在四、五十步外的一棵树桠上,飞快地奔转回来,对着应文比了两个手势,仍然一语不发。
应文点了点头,从僧衣的大袖中掏出一支钢弩,在月光下可以看到那钢弩泛着蓝光,正是方冀送给应文的那支钢弩。
“原来郑芫带着大师父偷偷练射箭来了。”傅翔松了一口气,想到自己方才的紧张,不禁莞尔。
次日郑洽带着阿茹娜来与傅翔和郑芫会合,一同到村里拜访族长郑渶。傅翔低声问郑芫:“芫儿,出家人无所争,必也射乎。”郑芫吃了一惊,知道她和应文半夜练射的事已被傅翔知晓,便低声笑道:“五十步射三可中一,如何?”傅翔没有说话,但对应文初学射的准头竟然如此好,暗暗吃惊。郑洽和阿茹娜却听得一头雾水。
族长郑渶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年轻时曾中秀才,因无意于仕途,便在村中联合养蚕大户,每年将丝品集中用统一价格对外销售。邻村见这法子好,便也来参加,量愈大,对外边商人讲价时就愈有力量。几年下来,小小一个郑义门竟成了附近十几个村庄养蚕人的领袖,集体和杭州来的丝商讲价还价。这郑渶做事处处为人着想,看商机看得也远,更兼郑义门孝义为本的名声,便在余杭商人口中也是赞誉有加。
他干这族长已经好些年,极得族人拥护,郑义门大小事几乎是他说了算。但他大事绝不独断,总要请教五位过去做过族长的老前辈,也会听取各分支代表的意见,是以郑义门在他主持下,大家其乐融融,绝少纷争。
阿茹娜这辈子从没看过养蚕及缫丝的过程,听郑渶说起便十分好奇,要去养蚕户实地开眼界,看完后更是兴奋。郑渶道:“各位,今天在这个季节还能看到养蚕,也只有咱们这一带才有可能。这一带养蚕的技艺高超,从三月到十月,一年中倒有八个月可以养蚕,实因咱们的养蚕人懂得选种、育种、控制孵化时节的技术。”
除了郑洽这当地人,大伙听了都觉神奇,钦佩不已。郑渶续道:“咱们村和附近十多个村子达成一个最重要的约定,便是每年各种蚕丝的产量有整体计画,除了考虑市场及价格,更要考虑桑叶的供应,不可过量产丝,伤了桑园。这一切都归功于咱们有个‘桑蚕丝品分产统售’的计画小组,由各村选出五位真正的专家组成,最重要的考量不是要赚愈多愈好,而是要这个行业能生生不息,永续经营。”
又是“生生不息”。
郑渶又道:“秋风已起,霜降将至,郑义门又有几件大事要忙开了。第一,经商赚的钱要回馈乡里,每年便从立冬到岁末办理这桩大事。第二,族长这边要开始办理每年的小额放贷,帮助有需要的家庭度过年关。第三是动员村里的郎中及年轻人义务照顾病老。”
傅翔和阿茹娜一听到这话,立刻对望一眼,大感兴趣,因为他俩曾在燕京城做过同样的事,想不到这种做法在郑义门早已是每年必行的大事。傅翔忙道:“愿闻其详。”
郑渶道:“郑义门凡小康之家,岁末都有捐助公益的习俗。此外,凡出外为官者如有贪渎,为商者如无回馈,终老时其名不录祖祠。是以凡我郑义门子弟,出外赚了钱,莫不踊跃回馈。这些钱除了兴学培养学子外,岁末时便拿一部分来办理小额贷款,目的是助穷,不在赚取利息。”
阿茹娜对此有燕京的经验,特别问道:“敢问您贷出去的钱回收得了么?”
郑渶伸出大拇指赞道:“乌大夫问得好,咱们贷出去的款额虽然不大,利息极低,但是到期了还是要追债的。只是咱们债期订得宽,个案有弹性,一般而言都能收回。偶而也有特殊情形收不回来,只要负责放贷的族人写了报告,说明原因,也就结案了。我说乌大夫问得好,是因为咱们这个办法虽然源头总有挹注,但放贷回收至为重要,因为咱们基本的想法是要长期经营,生生不息。”
傅翔听得傻眼,暗道:“这郑义门里到底有什么事不是‘生生不息’的?”阿茹娜却开心地道:“族长,可容我加入老病的义诊?”郑渶喜道:“欢迎之至。待会儿我便着人来和乌大夫联络义诊时间等细节。咱们庄上有公属的药房,一般的药材您尽管处方,都是免费的。”
傅翔、阿茹娜和郑芫都听得满心佩服,郑渶带着他们辞出族长公办处所时,傅翔回头看那横梁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八个大字:
“孝义传家 生生不息”
立冬前后,浦阳江上已降了一次霜,天候明显地冷了起来。傅翔和完颜道长每日切磋武学,但两人都遇到了瓶颈。
完颜已练就“后发先至”的极致,天下再无人能击败他,但他也无法突破以守为攻的极限,结果他身上原有天下攻击力最强的全真剑法,却无用武之地。他要突破的是如何从完美的守势中,突然转换成石破天惊的一击,而那转化过程的每一环节都能维持原有的“厚度”,让那一瞬间的运气和发力做完全相反的转变,而整体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预测,遑论寻找任何破绽了。完颜道长要追求的是,对手在他无所不适的后发先至封锁下,忽然无形无影、无声无息就遭遇到一记无坚不摧的致命攻击,而那记杀手便是王重阳所创的“魂归道山”。此时,他心目中假想的对手是天尊。
但是这一转换始终达不到完颜设想的境界。
傅翔模拟自己是天尊,和完颜实验过无数次,也是差那么一点点。傅翔可以等,要成为不世出的高手,他还年轻。完颜却很难等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傅翔为他着急,完颜却还是笑嘻嘻,反而安慰傅翔道:“傅翔啊,我老道就算突破不了那一步,至少做到了‘完颜不败’。该遗憾的是王重阳祖师,他的全真剑法终不能成为打败天尊的最后一击。”他接着说:“可是你的情形不同,你那一步若突破了,将创造震古铄今、前无古人之武学新境;若不能达成,实为天地之遗憾。我老道有生之年定要助你达成宏愿。”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