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镇把小舟泊在秦淮河边,用条麻绳系在一棵柳树上,便上岸走进街上一家“回春老药铺”,对掌柜的道:“老板,照这张方子抓点药。”老板看了看那张方子,抬头又看了看陆镇,忍不住道:“您老昨天抓的那几样药名贵得紧哟,但今天大夫开的方子,药理完全……完全相斥,您老不是给同一个病人用的吧?”
陆镇头上压着顶笠帽,又装了一口大胡子,摇摇头并不回答。那掌柜的又忍不住道:“这几味也贵得紧呢。”陆镇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那掌柜的只觉这梢公目光如刀,吓得连唤伙计抓药,不敢再问。
陆镇付了一锭银子,找了些碎银,拎着那包价值不菲的药材才走出铺门,那掌柜的一面仔细检视那锭银子,一面唤一个伙计:“小胡,这锭银是官银呢,一个梢公怎能身怀官银?你快去通报。”一个年轻伙计答道:“是,昨日锦衣卫就来问过的,咱这就去通报。”说着就匆匆出门。
陆镇走到岸边后并未立即上船,他躲在柳荫里瞧了一会,只见那后生伙计急忙走往大街,他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解缆上船,摇着小船划向护城河。
小舟出了城,划入秦淮河的河道中间,陆镇心中暗忖:“八成已经被盯上了,唉,俺一个渔夫,每天大把银子买贵重的药材,别人不生疑也怪。现下倒不急着回家,免得引狼入室。”他知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在秦淮河上打鱼,多年来绝早出门深夜才归,常在河岸无人的破屋中过夜,京城中并没有人确实知道自己究竟住那里,那收留方冀的地方更是隐秘,自己若不被人跟踪,别人要发现倒还不容易。是以他好整以暇,先寻个好地点去打几条鱼,瞧瞧动静再做道理。
他却不知道,今日他买药用的是方冀给他的银子,而那银子却是朱泛在襄阳偷盗衙门的官银。
他划了一阵就划进一条小岔道,水道上双目所及别无其他船只,他便在岔口不远处一块大河石边泊下,取下挂在脸上的一部大胡子,披上蓑衣,撒了网,插了四支钓竿,坐在船头默默观察四周。
过没多久,有一条较大的船也划进了这水汊,就泊在河口,那船上除了船夫,还有两个船客,坐在竹篷里面,远远地监视着陆镇,看来应该是着了便衣的锦衣卫。
陆镇也不理那条客货两用的木船,心中暗笑:“那船夫老王和我相熟,瞧他坐在那也不理俺,肯定不会帮那两个官差,我且跟他消磨些时间。”
只见他拿起酒葫芦大大地喝了两口,然后闭上双眼,有如老僧入定。这一带河面十分清静,岸上长草中时有水鸟飞起飞落,偶而发出长鸣,引起藏在草丛及林子里的众鸟嘈杂一阵,又归于寂静。陆镇的钓竿却频频跳动,不多时他已钓得两条盈尺的鲫鱼,一条尺半的鲤鱼。
这时河上风起,天上乌云密布,开始下起雨来,那客船上两名官差显然已不耐烦,陆镇隐隐听到其中一个抱怨道:“……下雨了这厮还不回家?”另一人也低声咒骂:“他妈的,这死渔夫并不是大胡子……有没有搞错呵……”
陆镇暗自好笑,索性开口唱道:“闻君语,殷勤问我何处回?”那两个锦衣卫连忙噤声,陆镇又自唱自答道:“风雨我醉不须归。”他唱的是〈渔歌子〉,虽然有些荒腔走板,倒也有几分豪迈潇洒。
他缓缓收竿,一扳桨,竟然并不划回秦淮河,反而将小船向汊河的上游划去。那两个官差赶紧叫船夫跟上去。陆镇的小船快,转了一个弯,前面出现大片芦苇,河道又分成三支,他拿出长篙在左边的一支水浅处插了几下,小船却划进右边水道。一进入芦苇丛生的水域,他的小船便加速起来,像是飘在水面一般,片刻间便隐入茫茫芦苇之中。
那客船追到分叉处慢了下来,其中一名锦衣卫瞧见浅水处留的长篙痕迹,便叫道:“向左走,向左走!”船夫老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答道:“是,官爷!”客船便划入了左边的水道。
陆镇在芦苇水道中转了几个弯,小船竟又回到秦淮河上,这一带水道错综复杂,他便利用地形,轻易地甩掉了锦衣卫。这时雨下得大了,他一面快速行船,一面暗笑道:“还不知老王会把两个宝贝绕到那里去呢?”
终于陆镇确信没有人跟上他,这才划回藏匿方冀的那间木屋。他一进门就看见方冀正在运功疗伤,便不打扰他,先到后间去煎药。正生火时,听到方冀的声音:“陆老弟回来了?”陆镇道:“锦衣卫已盯上咱们,但已被俺甩掉,不过此处不宜久留了。”
方冀问了陆镇买药的细节,叹了一口气道:“那药铺的掌柜颇懂一点医道,老弟今日抓来的药材,确与日前的药物有些相冲,但我受的这内伤十分古怪,我试了极好的治伤药,又勤加运功催药疗伤,竟然少有进境。昨晚我想了一夜,打算用这相冲的两种猛药同时服下去,冒险一试,恐怕反而可以打通我任脉之瘀……”
陆镇担忧道:“猛剂相冲,岂不危险?”方冀道:“我有‘三霜九珍丸’托住要脉,再以毕生功力护住重要穴道,虽有危险,值得勉力一试。若不成功,也不致就此丧命;若能成功,今后受那诡异的内力所伤者,就有治疗之方了。”
陆镇素知方军师对医药之道的能耐,在明教中有华陀再世的称誉,此时听他如此说,便点首道:“我这就去备药,军师服药后俺就在一旁侍候,有什么要注意的,军师吩咐便是。”
方冀服下小半碗两种相冲的汤药,一个时辰后便出现阴阳交战的现象,方冀一面运功相引相抗,一面根据自己的感受调整药量,足足花了五个时辰才把两剂药通通服下。只见他头顶一阵阵蒸气冒出,全身衣衫湿透,陆镇在旁不断为他递热开水,补充水分及元气。终于方冀缓缓睁开双眼,面带微笑,低声道:“打通了。”
陆镇虽无高深内功,但这时也知道,方冀过去这五个时辰不仅自行疗好了内伤,更重要的是,为这种诡异内力所伤者发明了治疗的秘方,便对方冀道:“恭喜军师,世上又多了一种疗伤秘方。”
方冀道:“除了以身试药,没有别的办法找到治疗之方。老弟,你方才说此地不可久留,我若仍有内伤在身,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现在既已痊癒,是我离开的时候了。”陆镇道:“军师此去何方?”方冀道:“我要先去灵谷寺一趟,寻我那学生郑芫。陆老弟,你被锦衣卫盯上,是不是也离开南京躲一躲?”
陆镇道:“这两日我进南京城里,并没听到有关章逸的消息,也不知经过官府数日调查,他助您行刺及逃亡之事,有没有被锦衣卫查出。军师,你只管去灵谷寺,俺总要打探到章逸的确实消息才能放心。”
方冀望着陆镇那张长年被日晒得黑红的脸,那张充满忠义本色的脸,想到当年明教中有多少这样的好汉子,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死于阴谋毒计下,自己刺杀独夫为他们报仇终究功亏一篑,再要报这仇是报不成了。
章逸从锦衣卫衙门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天空,午后一场雨已经歇了,阳光又从云层后闪出,但无一丝凉风,南京城中升起一片溽暑之气,闷热不堪。
方才在衙门里,左、右副都指挥使召集重要干部商议京城这几天的防卫及警备之事,大伙儿在紧闭窗户外的雷雨声中,挥汗听上级长官训话。章逸听到几个他特别关心的消息:皇帝朱元璋已进入生命末期,随时可能驾崩,皇太孙朱允炆不分昼夜在龙床边侍候汤药,诸藩王对京师形势多有关注,尤以宁王朱权及燕王朱棣蒐集各方消息最是积极。金寄容已下令锦衣卫全部销假待命,凡有可疑人等,一律先拘下待审。
还有一条消息,便是那晚谋刺皇上的刺客方冀,已经“证实”被鲁烈副都使打死落入护城河,尸体并未寻到,乃是因为当晚雨势太大,尸首流入秦淮河,被大水冲到下游,入了长江。
章逸明知方冀未死,正在陆镇处养伤,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心生警惕。上面放出这消息,一方面为己方无法寻得方冀的人或尸找个说法,另一方面如果方冀未死,藉这消息的散布,可以让方冀放松提防,再图搜捕。
章逸更注意到,这消息在锦衣卫衙门商议大事时故意放出,便是怀疑锦衣卫中有人会把消息传出去;而那个被怀疑的对象,章逸心知肚明就是自己。他的住所被“小贼”破门而入,房内被翻箱倒匣地搜寻了一遍,岂是偶然?
但章逸是个极有胆识的人,愈是这样受到怀疑,他愈要显得若无其事,还想藉机多摸出对方一些底细。就在今晚,他邀约了马札到他住处便餐,特请了“郑家好酒”的郑娘子过来掌厨,要好好烧几个小菜,招待这位上司。
章逸赶回住所,见楼上楼下都打整得井然有条,想那寒香今日来打扫整理过。他到厨房的酒架上选了一罎上好的女儿红放在厨桌上,又沏了一壶杭州龙井放在茶几上。
不一会,楼下有人叫门,正是郑娘子带着伙计阿宽到了。只见阿宽挑着一担食盒,进门便向厨房走去。那郑娘子身着一件水蓝色的短袖衫子、水蓝色的长裤,头上系了一条宝蓝色的头巾,脸庞带点嫣红,见了章逸打个招呼:“章指挥万福。”章逸连忙让进屋来,道:“娘子答应来舍下掌厨,章逸感激不尽。”郑娘子道:“只怕咱这两手厨艺不登大雅之堂,坏了章指挥尊客的兴致。”章逸道:“娘子何出此言,‘郑家好酒’的酒菜在京师大大有名,大娘忒谦了。”
郑娘子快步进了厨房,章逸仍然盯着她蓝色的背影发楞。
马札换了一身便服在楼下叫门,进得门来,只见他提了一大罎酒放在桌上,哈哈笑道:“今日燕王府有人从北平来,带了好些上好的二锅头给燕王二公子朱高煦,二公子赐了几罎给咱们,俺就带一罎给你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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