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但丁休息片刻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三日。
按说应该是指望能瞥见春天的时分了,可是我们却迎来了严冬。暴风雪封锁了所有的道路,学校也不开门了。听说有些老家伙散步时偏离了小路,几乎给冻死。今天我穿了雪靴就老老实实走在街的正中心,雪上除了我的脚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印迹。可是等我从商店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我方才的脚印又全都填满了。这都是因为湖面没能像往年那样上冻,而西风则把大团的湿气裹挟而来,变成雪,抛在我们的头上。我是去买咖啡和别的一两件必需用品的。你猜我在店里见到了谁,原来是泰莎·纳特尔贝,我都快要有一年没有见到她了。我一直没有去看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因为她中途退学后我原本是打算跟她维持一种友好关系的。我琢磨有这样想法的人大概也只有我独个儿了。她用块大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从故事书里出来的什么怪物似的。实际上都几乎有点头重脚轻了,因为她有那样一张大宽脸,一头拖把似的黑鬈发,肩膀也是宽宽的,可是身高上她不会超出五英尺多少。她见了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仍然是原来的那个老泰莎呀。接下去我便问她过得怎么样——你见到她的时候总会这样问的,真的,因为她长期遭遇到的那个厄运,不管那是什么性质的厄运,使得她十四岁光景就不得不离开学校。不过你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你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好说的,她所生活的世界跟我们其他人的不一样。她不参加什么俱乐部,也不参加什么运动项目,她没有任何正常的社交生活。她倒是有一种会对别人有所影响的生活,它本身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提这件事,也许她也是同样不知道吧。
麦克威廉斯先生在那儿,他扶着麦克威廉斯太太走出店门,因为好几个店员都没能来上班。这可是个讨人嫌的爱嘲弄人的家伙,他开始作弄泰莎了,问她有没有预先得到暴风雪要来的消息,为什么她不能让我们这些人也都知道,等等等等,于是麦克威廉斯太太就叫他闭嘴。泰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她要了一听沙丁鱼罐头。我突然感到非常悲哀,想到她坐下来吃晚餐的时候面前只有一听沙丁鱼罐头。情况大概还不至于如此吧,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她不能像任何别的人一样好好地做一顿饭。
我在商店里听到的重大新闻是匹塔斯骑士会堂的屋顶坍塌了几处。可是我们的《威尼斯平底船船夫》正是打算在那里演出的,时间定在三月底。市政厅礼堂的舞台不够大,而老歌剧院现在都让海依斯家具店用来存放棺木了。今天晚上我们本来是要作一次排练的,不过我不知道谁会上那儿去,结果又会是怎样。
三月十六日。
决定今年先把《平底船船夫》的事搁置一下,排练时主日学校礼堂只到了剧组中的六个人,因此我们就放弃了,并且上威尔夫家去喝咖啡。威尔夫还宣布他已经决定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演出了,因为他的业务越来越忙了,因此我们得另找一个男高音了。这又是一个打击,因为没有比他更好的男高音了。
我仍然觉得光用名而不用姓来称呼一位大夫有点不自然,即使他只有三十岁光景。他住的地方原来是科根大夫的家,不少人至今仍然这样称呼这座房子。这是专门盖了当大夫府的,房子的一侧就是他的诊所。可是威尔夫彻底作了翻装,好几堵隔墙完全拆除了,现在房间很开阔很明亮,因此西德·罗尔斯顿调侃他,说他准备齐全就单等娶太太了。这可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因为金尼当时就在场,不过也许西德是不知就里吧。(有三个人向金尼求过婚。先是威尔夫·罗尔斯顿,然后是汤米·沙特尔斯,再后来又是尤恩·麦凯。一位医生,然后是一位验光师,再后来是一位牧师。她比我大八个月,不过我想我不会有希望能赶上她的。我想她是有点误导他们,虽然她老是说她弄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每回有男的向她求婚她都觉得像是遇到了晴天霹雳似的。我的看法是,你有的是办法把一切都化解成玩笑,让他们知道你并不欢迎有人向你求婚,而不是直接把那些男的打发走,让他们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要是哪天我得了重病,真的治不好了,我便希望我能有机会把这本日记烧掉,要不就是重读一遍,把说别人坏话的那些地方通通涂掉。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大家的谈话都变得严肃起来了,话题转到了我们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东西以及我们已经把多少内容全都忘掉了。有人提到了原先城里曾经有过的那个辩论俱乐部,可是大战后好多事情都废除了,现在任谁都有车子可以到处去,有电影可以看,还兴起打高尔夫球来了。可是在过去,人们讨论的是多么严肃的问题呀。“在人性格的形成上科学与文学孰者更为重要?”时至今日,你还能想象可以把人聚集起来听那样的辩论吗?即便是不加组织围坐在一起谈这个问题,都会让人觉得特傻的。这时金尼说了,我们组织一个读书俱乐部总是可以办到的吧,这不就可以逼着我们去读那些我们一直打算读却又永远也没能坐下来读的名著了吗。那套《哈佛经典名作》就年复一年地蹲坐在起居室书柜玻璃门的后面。为什么不读《战争与和平》呢,我说,可是金尼大声地说她已经读过了。于是就决定投票在《失乐园》和《神曲》之间作一选择,结果是《神曲》胜出。
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仅仅是它并不真的是什么喜剧①而且是用意大利文写的,虽然我们自然是得通过英译本来读它。锡德还以为那是用拉丁文写成的呢,他说他在赫特小姐的班上所学的拉丁文都够他用一辈子了,于是大家都对他哄笑不止,他赶紧假装这里面的奥秘他全都门儿清。反正如今《平底船船夫》搁浅,我们也应该抽出点时间两星期聚会一次,互相鼓励鼓励了。
威尔夫向我们展示了整座房屋。餐厅在门厅的一边,起居室在另外的那边,厨房里的柜子是嵌入在墙壁里的,洗碗池是双槽的,而且还有最时尚不过的电炉哪。后厅延伸出去一个新的盥洗室和一个流线型的洗澡间,那些衣帽间大得人都进得去,门背后都装有全身大小的穿衣镜。满处都铺有金黄色的橡木地板。等我回到家里之后,便觉得咱们自己这块怎么显得这么简陋呢,踢脚板怎么这么黑、这么旧、这么老式呢。在吃早餐时我对父亲讲我们满可以从餐厅那里再支出去一个阳光起居室的,那样就至少可以有一个房间是明亮和现代化的了。(我忘了提威尔夫对着他的诊所在房屋的另外那头盖了个阳光起居室,这样一来整座房屋就显得很对称了。)父亲说咱们已经有了两个廊子,早上黄昏都能晒到太阳,还要那玩意儿干什么?于是我就很明白,我的家庭改造计划是一丁点儿进展都不会有的了。
四月一日。
我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愚弄爸爸。我冲到过厅里大喊大叫说有一只蝙蝠从烟囱进入我的房间了,于是他便从浴室里冲了出来,吊带耷拉着,一脸的白沫,对我说停止叫嚷、别发歇斯底里,快去拿把笤帚来。于是我去拿笤帚了,接着我躲在后楼梯那里,假装吓坏了,与此同时,他连眼镜都没戴,踩着很响的步子到处乱走,想找到那只蝙蝠。最后,我终于可怜他了,便大声地嚷道:“愚人节!”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是金尼打来了电话,说道:“南希,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头发掉得厉害极了,枕头上哪儿哪儿都是,我现在都已经是半秃了,我再也出不了这个家了,你过来一下,看看咱们能不能用这些掉发编成一个假发套,行啵?”
我呢,却非常冷静地说:“这很简单,用水调点面粉,做些糨糊,把它们粘回到头上去就行了。你说好玩不,这样的事竟会发生在愚人节的早上?”
现在该轮到说我不那么急于想记下来的那个部分了。
我连早饭都等不及吃就朝威尔夫的家走去,因为我知道他是很早就上诊所的。他自己来开的门,就穿了衬衫和西装背心。我没去敲诊所那边的门,因为我猜想那儿的门必定还是锁着的。他雇来管家的那个老太婆——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正在厨房里弄得到处乒乒乓乓生响。我猜想原来是应该由她来开门的,可是他正好在门厅里准备想进诊所去。“怎么,是南希呀。”他说。
我一个字都没说,光是做出一副苦相,并且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
“你是怎么啦,南希?”
我把脖子掐得更紧,发出更加可怕的咯咯声,同时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我没法告诉他。唉,可怜哟。
“进来吧。”威尔夫说,并且领我穿过侧厅经由与住宅相通的一扇门进入诊所。我瞥见那个老太婆在偷看,但我装作没看到她,而是继续演我的哑谜游戏。
“好,坐下吧。”他说,把我推向病人坐的椅子,又扭亮了灯。窗帘仍然拉着,屋子里一股消毒药水或是这类东西的气味。他拿出一个压住你的舌头的木片以及检查与照亮你咽喉的那种器械。
“现在,把嘴尽量张大一些。”
我照着做了,可是就在他正要压住我的舌头的时候,我大叫了起来:“愚人节!”
他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没有。他把木片扔掉,关上了椅子高头的灯,没说一个字,直到他打开诊所通向街上的大门,他才说道:“还有病人在等着我呢,南希。你年纪不小了,人怎么还这么不成熟呢?”
因此我只好夹着尾巴匆匆逃走了。我没有勇气反问他为什么连玩笑都这么开不起呢。没有疑问,厨房里那个多是非的婆娘肯定会把这事添油加醋地传遍全镇,说他是如何如何地火冒三丈,而我又是如何给羞辱了一顿之后抱头鼠窜。我一整天都闷闷不乐。而更糟糕的是,我好愚蠢,竟巧合地真的生起病来了,我有些发烧,咽喉那里也稍稍有些胀疼,因此我只得坐在前客厅里拿块毛毯盖住腿脚,读起老但丁来了。明天晚上是读书俱乐部聚会的时候,我应该走在所有其他人的前面才行。但是麻烦的是,书里连一个字我都没能读进去,因为在读的时候我脑子里始终在想的却是,我干的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我都能听到他用那么尖刻的声调在教训我应该与时俱进。但接下去我头脑里又会听到自己在申辩说,人活着找点小乐子也算不得是什么坏事嘛。我相信他的父亲必定是个牧师,莫非这就是他如此行事的原因?牧师的家庭总是搬来搬去的,所以他总是没有时间跟一块儿长大的人结成一伙,相互知根知底,也可以随便作弄开个玩笑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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