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庄的爱与恨向来比我分明。
我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薄薄的灰尘,道:“从小姐姐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一心想要,必然能得到。”我停一停,看着眉庄道:“恕我多言,如今皇上对姐姐这样可有可无——多半也是姐姐自己不肯要这恩宠吧?”
眉庄凛然转眸:“我心中唯一牵念的,只有怎样杀了贱人。皇上的恩宠固然重要,却不可靠,难道我能依靠他为我报仇么?”
我默然片刻,伸出手,道:“天凉了,姐姐和我先回去罢。”
许是怀着惊动的心事,这一路迢迢走得越发慢。眉庄的话言尽于此,再没有多说一句。只是一路上都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她手心的温度,温暖我沉思中冰凉的手。
走至上林苑的偏门,眉庄道:“我先回宫去了,你——仔细思量吧。”
我点点头,自永巷择了近路往自己宫中去。永巷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两侧更是四通八达,无处不有风来,吹得锦兜披风上的风毛软软拂在面上,隐约遮住了视线。
斜刺里横出一个人来,我躲避不及,迎面撞在那人身上。只闻得“哎哟”一声,抬头看去,正是恬嫔宫中的主位陆昭仪。
陆昭仪本是玄凌继位之初入宫的妃子,位分虽只高我一级,却是九嫔之首,在宫中的资历远远在我之上。我见撞着了她,忙站立一边请安告罪。陆昭仪失宠多年,在宫中一直安分守己,遇事也是躲避的时候多,甚少惹是生非。她见撞着了人,倒先生出了一种避让不安的情态,本不欲多言,然而待看清了是我,忽然神色一变,生了几分怒意和威严出来。
我晓得不好,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招惹是非,于是神色愈加谦卑恭谨。陆昭仪的怒气却并没有下去,道:“莞贵嫔走路怎么没有规矩,几月不见皇上而已,难道宫中的礼节都忘记了么?!”
我忙道:“是我不好,冲撞了陆姐姐。”
她身边闪出一阵娇媚而轻狂的轻笑,我想亦不用想,便知道是秦芳仪在了。秦芳仪是陆昭仪的远房表妹,而她心性窄小,前次在皇后殿外争执必然被她视作莫大的过节。眼下她在,必然会不失时机报复于我,今日的事算是麻烦了。
果然秦芳仪作势行了半个礼,掩嘴轻笑着,拖长了尾音道:“嫔妾道是谁呢?原来是皇上从前最喜欢的贵嫔娘娘呀,难怪啊难怪,贵人走路多横行么。”
她刻意在“从前”二字是说得腔调十足,讽刺我如今的失宠。这次是我无心冲撞在前,少不得忍气吞声道:“请陆姐姐见谅。”
陆昭仪尚未开口,秦芳仪故作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哟!贵嫔娘娘这喊得是哪门子姐姐呀,昭仪表姐可是只有嫔妾这一个妹妹,什么时候娘娘也来凑这份热闹了呢?”我心头萌发怒意,纵然我今日落魄,你又何需这般苦苦相逼,想我昔日得意时,也并未有半分踩低你,怎的我一失宠,你却次次来招惹不休。然而陆昭仪在,我终究还是屏住了心头的恼怒。
秦芳仪见我不说话,越发得意,道:“贵嫔娘娘不是一向最讲究规矩尊卑的么,怎么见了嫔妾表姐不称呼一声‘娘娘’,也不自称‘嫔妾’了呢?”
我微微举目,正迎上她笑容得意的脸庞,陆昭仪只沉着脸一言不发。我们三人说到底都已是没有皇恩眷顾的女子了,同是天涯沦落,又何必这样彼此苦苦为难。
秦芳仪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今日有她表姐为她撑腰,又是我先理亏,她自然是视作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肯轻轻放过。
于是我端正行了一礼,只对着陆昭仪道:“嫔妾失礼,请昭仪娘娘恕罪。”
陆昭仪点了点头算是谅解,道:“罢了,你走吧。”
我正欲起身,秦芳仪忙道:“表姐,她无理在先,你怎么就让她这么走了?”
陆昭仪微有惊讶,望着秦芳仪道:“算了,本宫哪有心思站在冷风口和她折腾。让她走便是了。”
秦芳仪抿嘴急道:“表姐糊涂了!如今慕容妃不得皇上宠爱,敬妃庸庸碌碌,端妃药罐子一个,三妃之下就是以您为尊了。表姐若是现在不拿出九嫔之首的款儿来服众立威,以后宫里谁还记得你这个昭仪娘娘哪。”她微微一笑,凑近了陆昭仪道:“过去皇上最喜欢慕容妃雷厉风行的样子,说不定表姐这一立威,皇上又喜欢你了呢。”她又恨恨追上一句:“表姐,她得宠的时候皇上可冷落了我们不少呢!”
陆昭仪明显被说动,脸上微露喜色,瞬间又冷怒,道:“表妹果然聪明。”
我闻言苦笑,玄凌喜欢慕容妃,未必真是因为她果决的性子。陆昭仪没有慕容妃的身世容貌,却欲仿慕容妃之行,真的愚蠢可笑之极。
陆昭仪端正神色,刹那间威风凛凛道:“你就给本宫跪在这风口里好好思过。”她回头唤一个宫女:“燕儿,给本宫盯着她跪足半个时辰才许起身。”
半个时辰!又是跪半个时辰!我的恼与恨瞬间涌上心头,她真把自己当作了当日的皙华夫人么?
陆昭仪施施然离开,秦芳仪跟随两步,转头道:“贵嫔娘娘如今没有身孕,是跪不坏身子的,想来无妨。”她的话如芒刺直扎我心扉之中,猛然又回忆起那一日在宓秀宫难言的伤痛,顿时神色僵在了那里。秦芳仪说着媚然一笑,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又痛恨无比的行为,她轻轻启樱桃红唇,“扑”地一声将一口口水唾在我面上。
奇耻大辱!我瞬间紧紧闭上双目,迅速转开的脸并不能避开她蓄意的唾面之辱,那一口口水落在了我的耳侧。她愉快的笑了,笑得得意而放肆,一边笑一边道:“贵嫔娘娘可不要生气啊,嫔妾是受昭仪娘娘命教训娘娘的,这一点口水就请娘娘笑纳吧。”
我冷冷转过脸,用力盯着她带笑的脸。即便当初对丽贵嫔,我也没有如此憎恶。她被我的目光震慑,不免有些害怕,一时讷讷,很快又嗤笑着弯下腰来对道:“娘娘别瞪着嫔妾呀!难道——你还以为你是过去的莞贵嫔么?”
她笑着走了,笑声在空洞的风声呜咽的永巷里格外刺耳。口水的温热在冷风里很快变得冰凉而干涩,湿润慢慢滑落、慢慢被风干的感觉使耳侧的皮肤有僵硬的麻木。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下等宫人经过,用冷漠、好奇而轻蔑的目光扫视过。
看守我的宫女燕儿有局促的不安,小声道:“娘娘,要不起来吧?奴婢不会说出去的。”我摇头,也没有用手去擦拭耳边的口水,只是依旧跪在风口,保持着腰身笔直的姿势,头脑中是近乎残酷的冷静。
是,我是一个没有子嗣,也没有夫君疼惜的女子。我是这个深宫里的女子,一个已经失去了君王宠爱的女子。我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我腔子里这一口热气和我的头脑,再没有别的可以依靠,人人自危,人人朝不保夕,人人拜高踩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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