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好比粘在树叶上的蝶的蛹——要么生出美丽,要么变出毛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报刊上繁衍着一种荒唐又荒谬的文化意识,我把它叫作“苦行文化”的意识。
其特征是——宣扬文化人及一切文艺家人生苦难的价值,并装出很虔诚很动情的样子,推行对那一种苦难的崇拜与顶礼。
曹雪芹一生只写了一部《红楼梦》,而且后来几乎是在贫病交加,终日以冻高粱米饭团充饥的情况之下完成传世名作的。
在我看来,这是很值得同情的。我一向确信,倘雪芹的命运好一些,比如有条件讲究一点饮食营养的话,那么他也许会多活十年。那么也许除了《红楼梦》,他还将为后世再多留下些文化遗产……
有些人可不是这么看问题。他们似乎认为——贫病交加和冻高粱米饭团构成的人生,肯定与世界名著之间有着某种意义重大的、必然的联系。似乎,非此等人生,便断难有经典之作……
仿佛,曹雪芹的命,既祭了文学,那苦难就不但不必同情,简直还神圣得很了。
对于凡·高,他们也是这么看的。
还有八大山人……
还有瞎子阿炳……
还有古今中外许许多多命运悲惨凄苦的文化人和文艺家……
仿佛,中国文化和文艺的遗憾,甚至唯一的遗憾仅仅在于——中国再也不产生以自己的命祭文化和艺术,并且虽苦难犹觉荣幸之至犹觉神圣之至的人物了!
这真是一种冷酷得近乎可怕的理念。也无疑是一种病态的逻辑意识。好比这样的情形——风雪之日一名工匠缩在别人的洞里一边咳血一边创作,足旁行乞的破碗且是空的,而他们看见了却眉飞色舞地赞曰:“好动人哟!好伟大哟!伟大的艺术从来都是这么产生的!”要是有谁生了恻隐之心欲开门纳之,暖以衣袍,待以茶饭,我想象,他们可能还会赶紧地大加阻止,斥曰:“嘟!这是干什么?尔等打算破坏真艺术的产生吗?!”
如果谁周围有这样的人士,那么请观察他们吧!于是将会发现,其实他们的言论和他们自己的人生哲学是根本相反的——他们不但绝不肯为了什么文化和文艺去蹈任何的小苦难,而且,连一丁点儿小委屈小丧失都是不肯承受的。
但他们却总是企图不遗余力地向世人证明他们的文化理念的纯洁和至高无上。证明的方式几乎永远是礼赞别的文化人和艺术家的苦难。似乎通过这一种礼赞,宣言了他们自己正实践着的一种文化和艺术的境界。而我们当然已经看透,这是他们赖以存在,并且力争存在得很滋润很优越的招数。我想,文化人和艺术家自身命运的苦难,与成就伟大的文化和伟大的艺术之间的关系,虽然有时是直接的,但并非逻辑上必然的。
鲁迅先生曾说过——“文章憎命达”。当然这话也未必始于鲁迅之口,而是引用了前人的话。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一个人生来有福过着王公般的生活,那么创作的冲动和刻苦,就将被富贵的日子融解了。例外是有的,但是大抵如此。
鲁迅先生在一篇小品文中也传达过这样的观点——倘人生过于不济,天才便会被苦难毁灭。不要说什么大苦大难了,就是要写好一篇短文,一般人毕竟尚需一二小时的安静。倘谁一边在写着,一边耳闻床上的孩子饥啼,老婆一边不停地让他抬脚,并一棵接一棵往他的写字桌下码白菜,那么他的短文是什么货色可想而知……
全世界一切与苦难有关的优秀的文学和艺术,优秀之点首先不在产生于苦难,而在忠实地记录了时代的苦难。纳粹集中营里根本不会产生任何文学和艺术,尽管那苦难是登峰造极的。记录只能是后来的事。“文革”十年、中国之文学和艺术几乎一片空白,不是由于当年的文学家和艺术家都幸福得不愿创作了,而是恰恰相反。
这么一想,真是心痛曹雪芹,心痛凡·高,心痛八大山人和瞎子阿炳们啊……
在他们所处的时代,倘有文化人和艺术家的人生救济基金会存在着的话,那多好啊!
还有伟大的贝多芬,我们人类真是对不起这位千古不朽的大师啊!他晚年的命运竟那么凄惨,我们今人在富丽堂皇的场所无偿地演奏大师的乐章,无偿地将他的命运搬上银幕,无偿地将他的乐章制成音带和音碟,并且大赚其钱时,如果我们居然还连他的苦难也一并欣赏,我们当代人多么地不是玩意儿呢?!
“苦行文化”的意识,是企图将文化和艺术用某种崇敬意识加以异化的意识。而这其实是比文化和艺术的商业化更有害的意识。
因为,后者只不过使文化和艺术泡沫化。成堆成堆的泡沫热热闹闹地涌现又破灭之后,总会多少留下些“实在之物”;而前者,却企图规定文化人和艺术家的人生应该是怎样的,不应该是怎样的。并且误导世人,文化人和艺术家的苦难,似乎比他们留给世人的文化遗产和艺术经典更美!起码,同样的美……
不,不是这样的。文化人和艺术家的苦难,从来不是文化和艺术必须要求他们的,也和一切世人的苦难一样,首先是人类不幸的一部分。
我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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