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皇帝还是那把寒凉的声口:“王掌印还向朕进言,要拜谢昀做骠骑将军——皇后,你欢不欢喜?”
这话似有千钧之重,直把仪贞的心肝脾肺都拽着往下坠,坠得她脚下发软,不知怎的就从座上跪倒在地,强撑着一口气望向皇帝,剖白的话这一回却出不了口。
皇帝很是叹息,弯腰来拉她,说:“朕都说了,这是好事儿——为难的在后头呢。”
真算起谢家的家史,比大燕立国还久。到了仪贞祖父这一辈儿,虽有意韬光隐晦,但犹称得上一句往来无白丁。
谢家长子与通政史柴擎之女定了亲,至今尚未迎娶,姑且不提;次子谢昀,则是同当年青梅竹马的俞家小女两情相悦,四年前,两家过了小定。
然则这位青梅的父亲俞都给事中颇不赞同这门婚事。都给事中论职衔不过正七品,掌的却是规谏、稽察之要事,若非王遥后来居上,这位俞大人方是先帝朝的天子近臣。
种种恩仇立场,随着这位老大人的辞官养病,已经渐渐从世人记忆中淡退了,直到谢昀负伤惨重的消息从边关传来,俞大人毅然决然,要退了谢家这桩亲。
爱女心切,趋利避害,原也无须苛责。偏生俞家姑娘是个一意孤行的痴心人,不肯背信弃诺。
闺阁之语,不知如何叫外头知晓了,彼一时此一时,谢昀安然无恙,又刚立了功,俞老伯心志不改,局面倒不易转圜了。
“你虽是妹妹,但成了家便是大人,又是皇后,理应过问几句。”皇帝握着她冰凉的手,颇有耐心地令她在自己身边重新坐好,娓娓道:“这么着,你写封信,劝一劝俞家姑娘。同为女子,许多话谈起来比外人总要贴肺腑,权当是替你二哥哥周全善后,莫要妨着他将来结一门得力的好亲。”
仪贞从未得过他这样熨帖的嘱咐,字字句句中,又将他们说得这样不堪——她笃信二哥哥不是阿党比周的奸佞,俞家姑娘也不是二三其德的弱质。
她想把手从皇帝掌心抽回来,说:“陛下让我写,我照做就是…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取信于陛下了。”
皇帝怔住了,他假意接谢昀回京养伤时便早有预料,王遥不会放过这个进一步拉拢谢家的好机会,遑论以谢昀的态度来看,双方根本一拍即合。
何以谢仪贞成了无用的弃子,他便恼恨至此?他自幼生于禁宫、长于妇人之手,堪称身旁无一人可倚仗,苦心孤诣做出的无用功岂止一二回,早该失望惯了。
抑或是,他措手不及,谢仪贞会这样明白地向他示弱。
他历来先入为主地认定,大概家学渊源,谢仪贞实属柔奸之辈,专擅以弱制强,自己不要中了她的圈套。
但是,他又自顾自反驳道:不能说谢家抛弃了谢仪贞,在这之前,是谢仪贞先抛弃的谢家。
她站到了他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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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在手心的细软指头不知何时逃脱出去了,只听对面的人收敛起语调里的灰心丧气,问:“之前的墨锭,可以拿来用吧?”
其实也不是非得逼着她来写不可。皇帝临了改了主意,横竖俞家女与她又算不上至交密友,仅须以她的名头,将禁中的意思传递出去就够了。
终究已经投效了他,小惩大诫即可,无益太过苛责。
不过仪贞坚持。皇帝的态度稍有缓和,多少叫她略略放心了点儿,腾出余暇一想,大哥哥二十有五,这年月里称得上高龄,明明早就定了亲,何故迟迟不完婚?
二哥哥亦然。与善于审时度势的柴家不同,俞家是清流之首,洪水滔天里也要屹立不倒,不偏不倚。儿女之事,若是掺进角户分门里,实是带累了清白无辜者。
既已想通了,写这么一封信,也就没什么可难堪的了。由她亲笔,句句真情实意,总好过旁人虚与委蛇。
她挪到御用的黄花梨大案前,因为身量不够,站着比坐着更自如些。皇帝还是一张冷脸,一只手背着,单手给她研墨,看架势不像是伺候,像监工。
仪贞低着头,眼角余光也管好了,不去理会他。铺开纸来,提笔取墨,专注于这白纸黑字之间。
交浅难言深,况且疑影环伺,寥寥数语,不过点到即止,落款时却有呕心沥血之感。
遗落在膳桌前的手炉早该冷透了,这会儿不知被谁重新填了银骨炭丸,塞进她手里,方才衬出她指尖僵寒。
折胶堕指之月,不知这刳肝沥胆之言送至俞家时,是否只余满纸腥冷。
初雪融尽的时候,听闻俞家姑娘突染恶疾,不治而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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