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进宫的那一年,老皇爷还在。
赵娘娘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问她几岁啦。
她轻声细语地说:“回娘娘,臣女十二岁。”
那是三月初九,宫中循例办饮春宴,母亲按品大妆毕,让人将姑娘从暖阁的被窝里拖出来。
她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唯一的女孩儿,难免娇惯些。父亲长年领兵在外,两个哥哥都是七八岁上便丢进了军营里,只有她与母亲留在都中。
母亲看着婢女们给仪贞穿新衣裳,脸上前所未有地严肃:“进了宫,不要淘气,不要自作聪明。主子们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多说一句,不多迈一步。”
仪贞抚摸着裙上振翅欲飞的蝴蝶,抬起眼来,认真点点头:“女儿知道了。”
她梳着两小髻,粉雕玉琢的圆脸儿,被大红衫儿衬得愈发可爱——这是元日朝拜后,宫中赐下的衣料。
有一瞬间,谢夫人想命人给她涂上浓厚的胭脂水粉、插上满头粉红翠绿的绢花,越俗不可耐越好。
但这位将军夫人深刻而悲哀地知晓,那只是徒劳。哪怕她的女儿当真貌若无盐,一样会被接进宫去。
领宴谢恩后,谢夫人同其他诰命一起离开了,只有仪贞被留下来。
她手里还捧着赵娘娘赏赐的杏仁茶,黏糊糊的,很烫嘴,又不能就这样搁下。
她唯能站起来,愣愣地目送母亲离开,什么也不表示。
赵娘娘见状,便笑道:“倒是咱们不体贴了,叫人家骨肉分离。仪贞舍不得阿娘吧?”
仪贞垂眸一想,答说:“回娘娘,是舍不得…”
一旁的老皇爷神色微凝,只听她接着道:“不过,臣女往日也常听母亲念叨,父亲与哥哥们在外领兵,留她在京中,既没有许多家事操持,又没有高堂可以侍奉,更不能替男丁们报效皇爷与娘娘,实在觉得不大称职。所以臣女想,如今有机会进宫来,在主子们跟前尽忠,也就是在母亲跟前尽孝了吧。”
赵娘娘这才放下心来,莞尔道:“真是个好孩子。快,别呆捧着那糊糊了,到我这儿来。”
仪贞忙依言搁下茶盏,走到赵娘娘面前。恰在此时,内侍上前通传:太子来了。
太子单名一个鸿字,年纪比仪贞略大些,已满十三了。他自小养在赵娘娘名下,也有隐晦的流言,说他是赵娘娘身边的宫人所生。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举止利落地向老皇爷与赵娘娘见礼问安,赵娘娘因指着仪贞对他道:“这是谢大将军家的姑娘。”
仪贞低首敛眉向太子蹲礼,太子瞥了她一眼,一揖还礼。
红雨纷纷,娉婷初见。赵娘娘对这一双年貌相当的小儿女颇觉满意,她扬起唇角,向老皇爷睇了一眼,是一个邀功请赏的表情。
老皇爷含笑不语。
外命妇们离去了,宫里的酒宴却还不算完。宫人们撤下满桌珍肴,又摆上应时的果点。老皇爷命内侍将自己面前的一碟点心端给太子,太子起身谢恩后,提箸尝了。
随即,太子又呈上一物:“父皇,这是儿臣从宫外寻来的玻璃镜,戴上便可眼清目明了。”
老皇爷素有眼疾,已多年不临朝,连批红的权力都放给了司礼监大太监王遥。
闻得太子此言,仪贞不由得往那锦盒里扫了一眼。
西洋玻璃与历朝历代烧制的都不一样,色更精纯,也更澄透,传入大燕来,如今的价格在一应珠宝美玉之上。
谢夫人也有一对沁碧玻璃簪儿,是谢大将军特意托人辗转捎回来的,被她视若珍宝,夏至节令的时候方取出来戴一回。
而仪贞眼前的这一副眼镜,无疑用料更阔绰,工艺更精妙,与小小的玻璃簪儿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天家毕竟是天家,老皇爷对此等稀罕物似乎视作等闲,脸上看不出什么惊喜,只淡淡一笑,对身边内侍说:“且收着吧。”
太子眼底闪过一瞬失落,却不能表露太多,依言将镜盒交给了内侍。
婉转动听的乐声依稀顿了一瞬,仪贞无从细辨,心念流转间,目光不觉落在了临水的几树桃花上。
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上官仪之诗以奉和、应制为主,工丽却空泛,在仪贞心里算不得佳作。
但此情此景,又确实恰如其分。叫她记忆深刻的是一派秾艳繁景里,有一人青衫褐巾、澹然而至。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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