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有的谎言真的不是说的人怎么高明,而是听的人不走心。三姐只听了个七七八八,就已经在那里盘问着那个孩子:“你连哪个孩子在哪个码头被拐上船的都记得那么清楚,怎么就不记得自个儿从哪里来的了呢?”
打她们三个一进屋,那孩子就像怕雷寅双跑了似的,巴巴地握了她的手。这会儿她正坐在床头处,一只手覆着那孩子的额头试着他额头的温度。听三姐这么问着他,便扭头替他反驳着三姐道:“你没注意到吗?算起来,他应该是在那些人贩子手里呆得时间最长的一个了。谁知道他的记忆力是什么时候恢复的?不定是那些孩子上船之后才恢复的,所以他才只记得别人不记得自己啊。”
见孩子们都不在跟前,姚爷赶紧趁着这功夫,把他刚才跟王朗说的话,也全都跟板牙奶奶和雷大锤说了一遍。说完,他向着板牙奶奶和雷大锤使了个眼色,便转身进了东厢。
一进屋,只见那孩子被雷寅双裹成个粽子模样,竟只从那洗得发白的粗布被子里露出两只乌黑的眼眸来,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天这么热,捂出一身汗来倒更着了凉了。”说着,上前将那孩子从被子里解出来,又握了他的手腕道:“我再给你看看脉相。”
他那里作势给那孩子诊着脉,外头接到他眼风的板牙奶奶和雷大锤便各自找着借口,不着痕迹地把雷寅双等三个人全从屋里叫了出去。也不知道雷大锤跟雷寅双说了句什么,隔着窗户就听到雷寅双欢呼一声,转身便要跟她爹回家。可临出门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回来,跑到东厢门口,探头冲那孩子叫道:“我跟我爹回家一趟,你等我啊,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便屁颠颠地拉着她爹的手回了家。
院子里,板牙奶奶则支使着三姐和小静帮她干着活。姚爷听着动静,知道几个孩子暂时都不会过来,便放开那孩子的手腕,起身过去关了东厢的门,然后回过头来,微眯着一双三角眼,捏着胡子看着那眼睛里升起警觉之色的孩子,笑眯眯地问道:“你真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虽然只相处了这半日,江苇青已经认识到,姚爷应该是这鸭脚巷里的首脑式人物,似乎大家都特别信服于他。且他也注意到,这姚爷也很是睿智,总能于无声无息中指使着别人按他的意图行事——比如,不着痕迹地指使镇上百姓们忘掉胆怯,去追那些人贩子。
他看着姚爷一阵沉默,心底则在暗暗盘算着,怎么做最为妥当。
“你若想对我说谎也行,”姚爷道,“只是,我怕是不会再让你留在鸭脚巷了。”
江苇青蓦地一抬头,那双看起来单纯而澄净的眼眸中,忽地闪过一道厉色。
像是捉到了他的短处一般,姚爷得意地微笑了一下,又道:“不过我答应过双双,不会把你胡乱交给什么人的。你放心,明儿我会把你送到里正那里。正好他那里还有你那几个‘难友’呢,你们倒正好可以一起作伴。”
他看着江苇青,江苇青也看着他,屋里一阵沉默。
姚爷也不催他,只走到桌边,拿起火刀点起桌上的一盏小油灯。
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江苇青看着姚爷点燃那盏粗瓷小灯,又看着那还没有豆粒大的火苗眨了眨眼——可以说,在他逃亡做乞丐之前,哪怕是他舅舅和他父亲还在打着天下的战乱年代里,他都不曾见过这样简陋的灯。
看着这灯,不由叫他想起一路逃亡的惊险,想起之前那锦衣玉食的生活,想起家里那些围在他身边奉迎着他、赞美他、放纵他,同时心里其实也在厌恶着他的人……以及……家人……
他抬起头,看向姚爷。
那豆粒般大小的火苗,映在姚爷那如豆粒般大小的眼眸中,使得他那双深藏在厚重眼皮下的三角眼看起来颇有些诡异——竟给人一种这双眼能够洞察一切世情人心般的错觉。
江苇青垂下眼眸,略思索了一会儿,便抬头坦然看着姚爷道:“你想知道什么?”又道,“我会尽量不撒谎,只是有些事,我还不能说。”
姚爷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似终于做了个决定般,忽地一点头,道:“你多大了?”
江苇青看着他一阵沉默。
姚爷眨眨眼,笑了起来,“好吧,看来这是不能说的问题。那么,真有人要杀你吗?”
“是。”
“谁?”
“我听到他们报的是镇远侯府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侯府的什么人要杀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许是看到姚爷张开嘴,似要说话,江苇青赶紧补充着又道:“不过他们好像不想我死在明处,他们更希望我死得无声无息,不引人注目,所以我想,我大概不会给你们带来什么危险。”
姚爷意外地挑了挑眉。他确实是在心里评估着这孩子可能会带来的危险来着,却再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能捉摸到他的想法。从很久以前就有个“鬼师”外号的姚爷,这会儿不禁看着那孩子欣赏地微眯了眼——便是个大人,若不够通透,怕都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猜到他心里才刚升起的顾忌,这孩子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虽然证实了他的聪慧,却也同时证实了,这孩子的心眼儿有够多的!
姚爷微微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了,捋着胡须看着那孩子道:“那,你家人呢?这能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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