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上,尽管我跟班和玛西碰面吃晚饭,但我没提起自己才刚推估出来的理论—我想把这个理论像个复杂的建筑模型一般,在心里转来转去,看看是否坚牢。
不过,为了回报玛西以往招待过的几顿家常菜,我邀请他们到知名的日本大厨松久信幸开的诺布餐厅,然后,就在炸虾天妇罗和鰤鱼之间,我说出自己改变心意了—我愿意参加那个研讨会。
他们两个都瞪着我。首先开口的是玛西。“我猜猜看,你是皈依基督教了吗?”
我笑了,不过男人的自尊心很强,我绝对不会说起我在世贸中心原址看到的那个祭坛,还有我读到有关布瑞德利英勇事迹时的种种感动,免得害自己或害他尴尬。
“或许是因为回到美国吧,”我说,“不过我觉得,也该是回馈社会的时候了。”
正在喝日本清酒的布瑞德利差点被呛到。他和玛西交换了一个眼色。“真是太好了,”布瑞德利说,“那你干脆也加入邻里巡逻队吧?我只是好奇,你有可能告诉我们真正的原因吗?”
“不太可能。”我回答,也报以微笑,默默想着那六十七层楼,还有坐在轮椅上的那名男子,从他的照片看来,他可是个大块头。
沉默许久后,玛西终于明白我不打算进一步解释,于是转到新的话题。“你有没有考虑过回你童年的家?”她问。
这回换我惊讶了。我瞪着她,一副她好像疯了的表情。“你是指格林威治镇吧?回去做什么?去按对讲机,问那个企业掠夺者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一下?”
“你想要的话,可以试试看,但是我见过他,我不认为他会答应。”她说,“我只是觉得,你或许看过《纽约杂志》的那篇文章。”
我放下水杯,疑惑地看着她。
“那栋宅邸的庭院要开放参观,为一个当地的园艺社团筹募慈善经费。”她解释,“如果你有兴趣,班和我很乐意陪你去。”
我的脑子急速思考,回到格林威治镇?但我立刻回答:“不用了,但是谢谢你们。玛西,那只是一栋房子,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何况我住在那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然,吃过晚餐,一跟他们分手后,我就去买了一本杂志,次日,我就打电话到康涅狄格州园艺协会,买了一张票。
如果比尔地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花两百元去看几棵树?干吗不去中央公园呢?”他大概会这么说吧。
那是个灿烂的星期六早晨,我搭着出租车行驶在康涅狄格州绿叶繁茂的道路上时,太阳高挂在无云的晴空。我可以请司机开进车道,直达宅邸的前门,但我想走进去,觉得最好让自己有机会回忆一下。那扇巨大的锻铁栅门敞开,我把门票交给一名胸前别着玫瑰花形缎带结的年老女士,然后走进往昔中。
二十年来,这里的改变竟是少得令人惊讶。豌豆大的碎石所铺成的车道,依然笼罩在成排洋桐槭的树荫之下;欧洲山毛榉依然在山坡上生长;车道的中途,浓密的绿意暂时中止,以便让访客可以初次看到那栋房子。如果设计的用意是要震慑来客,那么这个目的从没失败过。
我暂停下来,再度看着阿瓦隆宅邸矗立在远方,正面倒映在造景人工湖的庞大水面上。比尔的祖父曾在1920年代去英格兰拜访艾斯特子爵家族,在他们家位于泰晤士河畔那栋知名的意大利风格宅邸克里夫登里住了一阵子。他回来时带了几打照片,给他的建筑师看,告诉他“盖个类似的,不过要更美”。
这座宅邸在华尔街股市大崩盘的六个月前竣工,跟玛裘丽·梅瑞威瑟·波斯特位于佛罗里达州棕榈滩的庄园“海湖之间”(Mar-a-Lago),并列为20世纪最后的两栋伟大美国豪宅。
我的双眼循着朝阳下发亮的印第安纳石灰岩墙面,找到了北端三面高高的窗子。以前那是我的卧室,或许你可以想象,对于一个来自底特律贫民窟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房间会带给我什么感受。那些恐惧日子的回忆带领我的双眼往下,来到我曾经花了好多时间独自漫步的湖畔。
在一排针栎树下,我看到了一片深入湖中的狭长青草高地。我来到这片大宅邸的几年后,比尔曾在那里教我驾驶帆船。他小时候常在新英格兰滨海的避暑胜地纽波特过暑假,因而爱上了“美国杯”比赛用的十二米赛艇。有一天,他带着两个比例模型回家,打造出有史以来最伟大帆船之二“澳大利亚二号”和“星条旗号”,船身超过五尺,有遥控的帆和舵,只能靠风力操作者的技巧推动。天晓得这两艘船花了多少钱。
此刻我仍能看到那个疯子,冲进湖内,调整他的船帆,试图挡住我的风,在每个航标处都击败我。直到我连续打败他三次,他才带我到长岛海湾,教我双人帆船的技巧。
我想我不是个自夸的人,所以当我说我最具有天赋的才能就是驾驶帆船,或许你会相信。当然,除了欺瞒之外。我的天赋厉害到有个星期六,比尔坐在翻覆的船身上,跟我说他觉得我有机会参加奥运。
他知道我一向跟他人保持距离,于是很明智地建议了一个单人项目—单人激光级帆船竞赛—每个周末都努力训练我。到最后根本没差—到了我大约十六岁时,因为对人生迷失又愤怒,又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叛逆,于是我就放弃了帆船。我跟他说我再也不要航行了,而且当时天真又残酷的我觉得,他脸上那种失望的表情是我的某种胜利。我一直想找个方式把那些话收回,至少想过一百回了,但当时我不够聪明,没能明白道歉是坚强的表现,而非软弱,于是机会就随着那个夏天消逝了。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车道上,再度看着那个湖,我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比尔已经死了,但我想跟他说话。
我走向那栋古老的宅邸。正式午餐会的大帐篷在草坪上搭建起来,进入大宅的门用绳索隔开来,门口站着安保人员—只有园艺协会的会员和有通行证的重要贵客才能进去。即使是受过精良训练的间谍,可能都没法进入屋内。但对我可不是如此,因为我的童年就是在这座大宅里度过的。
大宅后方有几栋服务人员住宿的附属建筑物,我在那里找到一扇花匠更衣室的门没上锁,于是赶紧进门,来到那个洞窟般的车库里。
在对面的墙上,我伸手到一组工坊置物架的上方,找到一排插座下头藏着的一个小按钮,按了下去。一部分置物架咿呀着掀开来—露出一条通往主屋的地下通道。这是比尔的父亲建造的,表面上是用来在冰寒的季节进入车库,但实际的目的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根据以前那位老管家的说法,上校—比尔的父亲曾经在第六军团服役,征服欧洲—回到家乡后,他也对女仆们展开了一场类似的战役。他的总部设立在书房的卧榻上,从房内可以看到远处的车道,让他那个星期的对象在上校的老婆抵达大宅的前门之前,还有充裕的时间穿上衣服,经由这条地下通道进入车库。那个老管家以前老是说,这个计划实在太好了,老爷应该可以当上将军才对。
我在通道内暂停下来,倾听着书房里可有任何声音。什么都没有,于是我转动门把,走进那道隐藏在书房内古董镶板间的门。
格蕾丝要是看到了这个书房现在的模样,一定会心脏病发。她那些珍贵的英格兰古董和凡尔赛拼花地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格子呢沙发和格子纹地毯。那个古老的壁炉(从某个城堡弄来的)上方原先挂着她最顶尖的一幅迦纳莱托作品,现在不见了,改挂上屋主和家人的画像,他们凝视着远方,好像才刚发现了新大陆。这幅画像真是糟透了,不挂都要好一些。
我没理会他们的英勇眼神,穿过房间,打开通往门廊的门。我听到了人声—所有的重要人物现在正群聚在正式的客厅里—但前门口那两个高壮的保镖背对着室内,所以他们没看到我爬上楼。到了楼梯顶端,往事如潮涌来。
新屋主的改造只局限于一楼,所以周围就跟二十年前没两样,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光。沿着美丽的走廊往前,我打开了北端的那扇门—我想我说过,这里是我毕生所知最安静的房子。
几个房间的布局都没有改变,往昔的一切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重得几乎能感觉到—一个大大的起居室,一间浴室,落地式衣柜,还有一间俯瞰着树林的卧房。这座宅邸里还有一打类似的套房,而显然新屋主一家从来没有使用过这里。
我静静站在那里好几分钟,只是回想,直到最后我坐在床上,看着凸窗窗台一个内嵌式的座位。每回比尔来找我谈话,总是坐在那儿,背对着窗子,身后就是树林里的紫叶欧洲山毛榉。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我发誓眼前仿佛还能看到他的模样。
在我心中,我默默告诉他一切,那是我从来没能在他生前说出口的。我说他一直很关爱我,尽管他没有血缘上或友谊上的义务这么做。我还告诉他,我心里觉得,如果有天堂存在,那么像他这样对一个孩子付出过的人,天堂里一定有他的位置。我向他坦白,如果我身上有什么良善,那都是来自于他,而其他的种种黑暗,都是我自己天生的。我还告诉他,他永远活在我心中,而且过去的每一天,我都后悔自己没能再跟他一起驾驶帆船,好让他以我为荣。我恳求他原谅我没能成为他热切期望的儿子,然后我静静坐在那儿不动。
如果这时有人进来,看到我垂头坐在那里,会以为我在祷告。我一定保持那个姿势很久,因为后来惊动我的是一把小提琴的声音。两百美元门票买到的不光是一顿正式午餐,还有一个室内乐团,我想这时每个人都开始走向帐篷里了。我站起来,看了往日时光最后一眼,然后朝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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