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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厂开始扩建,看上去一派兴旺。这终于引起小城葡萄酒厂凌春利的警觉,他竟然几次以自己的方式发出了警告。大胡子精愤愤不平,吼着:“凭什么?难道在这个地盘上只允许喝他一家的酒?”
话虽然这样讲,大胡子精还是多少有点担心,因为他明白凌春利与那个副市长有一种特殊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可不告诉你。”他诡谲地朝我一笑,“凌春利现在是酒厂厂长,还兼那个开发区的区长,一家伙闹了个副处级,我工作时间比他长,在基层的时间也比他长,到现在才是科级。这小子把最宝贵的东西都能拿出去买官。”大胡子精有点怅怅的,“不过咱不管他那一套,厂子还得干,必要的时候我要去找市里的正头。”他有点雄心勃勃,还说凌春利那个酒厂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还不是偷了人家葡萄酒城的技术?“今后我们也要这样干……”
他说已经开始琢磨那些停产酒厂的老设备了,兴许能捞到一点便宜——武早说过,在南部山区有一些厂子早就倒闭了,山区太穷,他们不愿让设备压在手里,急于变成现钱,所以会很便宜。大胡子精决定先派人到南边转一圈,等有了比较具体的目标再让武早进山。
他的话我非常赞同,也极想趁这个机会到外边走走。我在葡萄园里待的时间够长了,那种出走的念头又在心里泛起……杂志有吕擎阳子他们,而且下一期杂志出版前的这段空余时间完全可以派上更好的用场——哪怕只有半月二十天也好……我对大胡子精说:“等你们有了具体目标时,还是我陪酿酒师外出吧,再说他也需要我来照顾。”“他的身体不比你棒吗?不过你能陪也好。”
大胡子精对自己的酒厂满怀信心,这倒令人高兴。酒厂的计划如果砸了,那我们的杂志也就困难了。我们大约占了这个酒厂三分之一的份额。如果酒厂能够达到设计标准,而且能如期投产的话,那么它的前程够辉煌的;再连带榨汁厂的收入,会是非常可观的。我们的榨汁厂不仅可以耗掉园子里的全部收获,而且还要外出采购,必要时葡萄汁不仅要供给我们自己的酒厂,还可以对外销售……
作为联系人和主管工业的刘宝副书记,越来越频繁地到葡萄园里来了。大胡子精有一次对着我的耳朵说:“她是真正的宝贵财富啊,我们镇上的宝贵财富。我们可以拿出这样一员干将来,你看我们对酒厂的工作多么负责、多么重视!”
我发现大胡子精在刘宝面前总是特别殷勤,简直是嘘寒问暖。“刘宝不要走那么急,来,吃串葡萄再走……可不要感冒啊,披上这件衣服。”刘宝说:“你操的心太多了。”尽管这样,大胡子精还是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那是一件挺好的风衣——披在刘宝身上。刘宝瞥他一眼,穿着走了。
大胡子精离开时对我说:“你们要好好照顾她呀,她还是个单身汉哪。”“是个单身女子。”“对,单身女子啊。”
阳子与刘宝熟了,经常跟她开玩笑。有的玩笑稍微过火一点,我就阻止阳子。阳子说:“她是一个很开通的女同志,你们不要那么小心谨慎的,我们俩在一块儿谈得可好啦,她可不是别人想象的那种人。在基层工作惯了,接触的都是些很粗鲁的人,太文气了不行,有时她还主动说句粗话什么的。”
我说:“胡闹。”
“真的,只有粗话才能让一些基层的同志服气,如果老是文绉绉的,他们才不听你的。她负责的是一些很重要的工作,必须学会说粗话。不然工作局面打不开。”
“你这是什么鬼理论!”
“真的,她是极力克制着才在我们面前不说粗话,有时候忍不住就要蹦出一两句来,你会慢慢习惯的。”
也许阳子的话是对的,因为我发现这个长得很秀气的胖姑娘,果然在关键时刻颇有几分帅气。有一次镇上的一个干部来这里商谈购买一套榨汁机的事,刘宝好像有点不同意,竟然发起火来,伸手指着那个五十多岁的人说:“你他妈的搞了些什么?你妈的!你自己定得了吗?我以前怎么讲过?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能如期完成我就撤了你!”
阳子在一边对我伸伸舌头,一会儿又凑过来说:“你看她什么都敢讲是吧?大闺女特别棒,所以才负责这么重要的工作……”阳子做了个鬼脸。
我想这个姑娘尽管粗鲁,但仍不失其可爱,她把温柔藏在了那副严肃的面孔下。有时我看她见到阳子就流露出一丝丝母性的温柔,凑到一旁,甜津津地看着阳子作画。阳子说:
“小刘,我给你画上一幅吧?”
我更正阳子:“你应该叫大姐、刘书记,怎么叫小刘呢?”
刘宝腼腆地一笑:“就这样叫好了,他喜欢怎样就怎样吧,这个小家伙。”
阳子不做声,笑了笑,开始作画。
事后阳子对我说:“你知道什么?她是很大的姑娘了,就喜欢在前面加个‘小’字。”
“你这个鬼精的家伙。你要矜持一点,要知道这是与我们联合工作的地方领导。”
“晓得。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吕擎有一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你还是应该多嘱咐阳子几句,最好不要让他过多地跟刘宝接触。你知道他过去跟万磊是好朋友,说不定多少染上了他的一些毛病,可千万不要闹出别的事情。”
我看刘宝倒是乐于和阳子在一起,大概很喜欢他的画吧。阳子给她作了好几张素描,显然把她美化了一点,比如不露声色地把她画得稍微瘦一点、更多地保留和突出了她眉宇间的那股英气……在阳子的这些素描面前,谁都必须承认刘宝的端庄、温柔和清秀——不过它们没有了她本人那么多的野气和严厉,仿佛缺了很多似的。刘宝骂起人来很凶,她火气大时,骂那些基层干部差不多要跳起来。天哪,幸亏她现在还是个独身,如果谁娶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我有一次对大胡子精说出了这个担心,大胡子精哈哈笑了:“老伙计算你说对了。有一个教师,是研究生毕业,很漂亮,个子高高的,是学中国语言文学的,经人介绍和刘宝熟悉了。两人搞了半年,后来就吹了。你知道为什么吹了?”
我听着。
“那个人跟刘宝谈了半年,想亲她一下,她就火了,一个耳光打过去……‘臭毛病,还想来这一套’!”
我觉得大胡子精一定省略了一些细节。
“那个教师报告了介绍人,介绍人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轨的行为?男教师说:‘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想接个吻。’介绍人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动不动就和人家亲嘴儿呢?人家还是个大闺女,又是这个地面上的领导,对她可得格外尊重啊,我再去说说看吧,看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就这样介绍人又去劝刘宝,刘宝说:‘这人是个流氓。’介绍人说:‘姑娘书记,你可不能这样讲啊,事情有开头就有结尾,再正派的女人早晚还不是要和男人亲嘴儿?你也不能这么刻板,再说他在单位里不错,谁都夸是个老实孩子,又有学问,你们结合到一块儿不是挺好吗?’刘宝说:‘臭美,跟他结合?他应该先跟工农结合。他有知识,他那点知识还不够我们这些基层工作的同志一口吃的……’”
大胡子精讲得手舞足蹈:“那个男同志没有经验噢,对付刘宝这样的同志,你来那一手还行?弄出那一套软绵绵的资产阶级情调,那还行?跟刘宝这样的同志你必须板起面孔,先训她,立足点要高,三两句就把她训服了。”
我心里想大胡子精不愧是她的领导,极有经验。我说:“人家跟你不同,你是她的领导,当然可以居高临下了。”
大胡子精一拍腿:“你算说对了,刘宝很尊重领导同志,我只比她大半级,可也就是这半级,起了关键作用。我的话她很听,我说一不二,让她把这份文件好好看看,她就会连着看上两遍;我让她快点到市里去解决个什么问题,她转头就走,没有汽车也一样去。这个同志啊哪里都好,就是太那个了……”
大胡子精叹息起来。我问怎么了?
“嗨,太拘谨了,不开窍啊,要不能养这么大?”
我想起了大胡子精以前所说的宽脸的“谣言”——可见那也不一定就是谣言吧。总而言之他们这时在我眼里都很有趣。无论刘宝怎样粗鲁,她始终还是一位柔和的女性。我想她在另一种环境里生活,也许会形成完全不同的性格。
有一天一个小学生到葡萄园里来,那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可爱得很,穿着一件制服短裤,露着两条粗腿,膝盖那儿的肉显得很多。给他一串葡萄,他就吃起来。这时正好刘宝也来了,在孩子旁边,她一下就把那个小男孩抱在怀里。小男孩叫一声阿姨,她就甜甜地应答,使劲抱着他,吻他。小男孩也许被这种温柔给打动了,像对待母亲一样,紧紧地伏在她的胸前,嘴巴不由自主地一下下亲吻着她的衣服……刘宝被打动了,她的手在孩子身上抚摸着、拍打着,自语说:“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孩子毕竟有点大了,半个多小时过去,刘宝给压得气喘吁吁,脸上渗出了汗珠。那一会儿我想,她如果有个孩子,会成为一个多么温柔的母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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