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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梦中吗?
满院的藤萝香气浓郁得门窗都阻隔不住,透过重重帘幕,一直送到她的周围来。她仿佛又看到这座依据苏州园林仿建、充满江南秀巧气息的京城名园,院中那一架几百年的藤萝正盛开着,蓊蓊郁郁,累累叠叠,垂满了一串串紫色的花朵,如一道美丽的瀑布,如梦如烟,仿佛连香气都是淡紫色的。
她想要睁开眼,可是却觉得浑身疲倦,哪儿都不舒服,头痛得如同有钢针在一下下扎进去,眼皮也涩得如同千斤重。耳畔好像有轻微的说话声,隐隐约约,漂浮不真,听不清是谁在说话,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恍惚间,仿佛有灯光泄了过来,随即耳边的说话声也终于清晰了:“夫人?夫人?”
这声音好像很熟悉,只是她一时有些浑浑噩噩,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终于睁开眼来。
入目是湖绿色的轻纱床帐,如笼着一层淡淡的云烟,上面漂浮着一朵朵浅粉淡白的栀子和茶花,雕剔玲珑的千工床顶上,挂着如意云纹刺绣着玉堂富贵的荷包和一只缠枝宝相花纹的金香薰球。
终于清醒过来。陆茵放心地长松了口气。还在这里,没有再变回那个孤寂冷清的前世去。
床前正挂着床帐的大丫鬟春栀见她醒了,看她神情还仿佛神游天外的样子,嗫嚅一下,才说:“夫人,该起身了。时候不早,待国公爷下朝回来,咱们府里只怕大公子也该来接咱们了……”又回身对房里另一个丫头春茶说:“夫人醒了,把水兑上吧。”
陆茵彻底清醒了。前世她的任性、骄纵、自以为是、不肯让人,让她从出嫁开始就跟自己的夫君―英国公兼凌武将军齐不停地争吵闹腾,齐为了躲着她,长期都住在书房,夫妻之间好不了十天半月天就得大吵一架,而且因为一直分房而居,她过门三年无出,她的婆婆,英国公太夫人看不下去,要给齐纳妾,她更是连婆婆都顶撞了一顿,把太夫人气得大病了一场,终于闹得齐大怒要休妻。最终到底为了她娘家宁安侯府的脸面,宁安侯托人从中说和,两家达成协议,只算夫妻合离,她可以带走她所有的嫁妆,从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那时的她自尊又骄傲,尽管心里懊悔得不行,却恨极了齐狠心无情,面子上装得比齐还硬,高高昂着头跟着来接他的大哥回了娘家。
因为她合离的事,连累宁安侯府在京城里抬不起头来,更连底下几个妹妹、侄女们都不好说亲,家里人除了从小宠她的亲娘,都厌透了她。大哥虽然不喜,好歹还有几分骨肉之情,想着就在府里养她一辈子就罢了,大嫂却怕她的坏名声影响自己女儿的婚事,为了挽回宁安侯府的名声,一直游说大哥,说侯府的女儿,就算和离了也断没有再嫁的道理,既然在外头名声已经坏透了,为了不连累府里的女孩子,不如就出家,清修一辈子,供奉佛祖,倒还能挽回一些议论。可母亲到底心疼自己这唯一的女儿,再坏也是从小宠出来的,所以一直不答应,大哥却给说动了心。爹爹去时,大哥继承了宁安侯的爵位,家里早已经是大嫂当家做主,为了护着她,娘也没少跟大嫂对上,常常气得暗自垂泪,又发愁女儿的将来,闷坏了身体,不上一两年就去了。她那是已经是懊悔不迭,原本还希冀着丧礼上能见到齐,想要放下面子哀求他看在三年夫妻的情分上,再接自己回去,谁知齐家根本就没派人来,反倒是听说了齐国公另娶的消息。
母亲的丧礼上,大嫂当着所有来吊唁的客人们宣布:和英国公和离了的宁安侯大小姐陆茵,自觉有违妇道,誓不再嫁,要出家侍奉佛祖,为母亲修福。众人听了便觉得这陆茵虽然脾气坏,名声糟,总算还知道孝顺,也还不算坏到透顶。有那知道内情的,虽然觉得宁安侯夫人逼着小姑子出家未免心狠,可也多觉得这是陆茵咎由自取罢了。
从此她就被送到了城郊的宝相庵,青灯黄卷,枯燥孤寂,生活如一潭死水。
后悔如同一条小虫子,日日夜夜咬啮着她的心,午夜梦回之际,都恨不得把整个人生从头再来一遍,可每次睁眼,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灰黄色的简陋的禅房。她便如一朵失去了水分的花儿,日渐枯萎下去,没了生机。
忽一日庵里来了贵客,竟是英国公齐的新夫人,这自然是位大施主,庵主十分的奉承,命她端茶倒水递点心,忙个不停。国公夫人粉光脂艳,珠围翠绕,容貌虽然远不如她从前出色,但通身的打扮气派却丝毫不比当初的她差,更不用说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全无可比性了。
国公夫人慢慢地接了茶,笑吟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举着杯子要喝茶,旁边一个丫鬟便笑着劝阻说:“夫人如今怀着身子呢,国公爷宝贝得什么似的,再三叮嘱了奴婢们小心服侍,让盯着夫人不许吃外头的东西,就怕腌了,这也不知道是什么茶,什么人用过的杯子,怎么敢随意拿来给夫人喝?我们马车上自带的有茶叶茶具,借她们的炉子用用就是了。”
庵主连忙解释这都是极干净的茶叶杯子,特意奉给国公夫人的,那丫鬟到底不听,只命人下去自己准备茶水,国公夫人便搁下了那盏茶,见她面无人色站在一旁摇摇欲坠,便取了洒金手帕抹了抹嘴,掩住了唇角的一个笑意,吩咐身边的丫头赏了陆茵十两银子:“……可怜见的,瘦成这样。拿去买几块点心吃罢……”
旁边庵主和丫鬟都不住口地称赞夫人心善,来日必生贵子、公侯万代云云,国公夫人心满意足回了府。
而她,当夜便在庵里上吊了。
陆茵打了个冷战,从可怕的回忆中醒过神来。见春栀春茶低头沉默地服侍她梳洗,不由说:“老太太和国公爷还是不肯见我么?”她重生已有三日,却是一直在被禁足中,不许她出自己居住的云萝院,她几次托话想要见老太太和齐,可两人却都不肯见她,让人递话回家给大哥,想让大嫂来一趟,那边却回话说三日后自会来接她,这几日就省省心,不要再闹腾了。她无计可施,只能等着今日,既要和离,自然老太太和齐都会出来跟她与大哥说清楚的,到时候也是她唯一可以见她们的机会了。
她用力咬了一下唇,春栀吓了一跳,以为她又要发脾气,忙好言劝说:“夫人,如今既已到了这步,就且再忍忍吧。今日大公子要来接咱们,夫人这两日又不许我们把东西收拾好,一会可怎么来得及?”
春栀春茶都是她陪嫁过来的心腹,当日陪嫁了四个丫头,那两个春莺和春鹃,颜色生的好些,本是嫁前她娘亲特意准备了来想着以后给齐做通房,好做她的膀臂的,谁知她生性嫉妒,不许齐看一眼,总疑心齐要打这两个丫头的主意,又觉得那两个丫头时时存着勾引齐的心,三不五时为这个和齐吵架,齐初时还解释几句,后来懒得说了,便索性避到书房,她又拉不下脸来去找齐,有时一冷就是一两月,她便赌气把那两个丫头都打发了,只留下颜色平常,又忠心的春栀和春鹃,从小儿伺候她的,知道她的心性,还肯规劝几句。
两个丫头脸色都不好,仔细看,眼圈儿还有些发红。陆茵心里有数,好在她这两日已经理清了头绪,好歹也有了主意,也不用丫鬟,亲自从雕花大床的枕下暗格里掏出一个乌沉沉的香木小匣子,这是她素日放银票的地方。
她在家里三个孩子里是最小的,最得父母宠爱,父亲虽然去世,但母亲在她出嫁时,除了明面上的和大姐出嫁时一样的嫁妆,背着兄嫂又偷偷塞给她三万两银子的私房,她仗着嫁妆丰厚,从来花钱如流水,首饰、衣裙每月都要添置新的,陪嫁铺子和田地的出息也多数都存不下多少,好在母亲给的这三万私房尚未动用,如今正好用得着了。
她抽出五张千两的龙头银票,京城聚通宝钱庄出的票,老字号,各省都有分号,见票即兑的,卷成一卷,拿手绢儿裹了,吩咐春茶:“你悄悄儿去找二夫人,把这个给她,告诉她,只要明日她替我求情,能把我留下,事成之后,我再给她一半。你再跟她说……”她低声如此这般教了春茶一番话,“可记住了?机灵着点,别让人瞧见了。”
春栀春茶都疑惑地看了陆茵一眼,自家小姐这是……
“我如今想明白了,绝不能和国公爷和离。”陆茵看出两个丫头的意思,抿了抿唇说:“我从前性子不好,你们虽也常劝我,只是我不听。如今真闹到国公爷动了气,我也怕了。这两日思来想去,知道从前都是我做事不思量,得罪了老太太和国公爷,早想去请罪,无奈他们都不见我。今日大哥过来,自然要见面的,趁这机会,我求求老太太和国公爷,让他们原谅了我,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不和国公爷吵了。”
春栀春茶闻言,对看一眼,又惊又喜,只眼神里还有点儿不信。
春栀说道:“果真夫人想通了,就是我们的造化,夫人若是早就如此,哪里会得闹到这般田地。只怕如今老太太和国公爷不肯松口……”
陆茵“嗯”了一声说,“所以我才要想办法,二夫人管家,老太太素来倚重她,她若肯全力替我求情,便有几分拿手。若只靠她自然也不够……春茶先去吧,照我说的,要快些才好。”
春茶素来伶俐,闻言点了点头,说:“我记住了。”当下把那手绢包儿藏入怀里,悄悄走了出去。
陆茵对春栀说:“一会儿大哥来了,你跟我去堂上,若是我……”细细教了一番话。春栀应了,又“哎”的叹了一声,低声说:“夫人既能这样,可见真是回心转意了。只是就怕到时候被国公爷看出来您是假意要撞墙,他就更加生气了。”
陆茵微微叹息了一声,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她又怎么会出此下策?前世她从小就因为美丽聪明,深受父母宠溺,可她的聪明劲儿全没用在正经地方,如今再世为人,若不是有那样一番经历,又怎么会有如今的大彻大悟?前世她连上吊都不怕,又怎会怕这假意撞一下墙呢?她只告诉春栀自己假装要撞墙,让春栀看机会抓住她,可她却没告诉春栀,不管抓没抓住,她必须得让自己受点伤才行,以她对齐的了解,光靠二夫人是说服不了他的,只有自己以死明志――当然不能让自己真死了,最好就是受点伤,加上二夫人说情,这才能留下来。
“你自留意着,不管成不成,总要试试。只是你可别露出破绽来,先让人看破了。待会出去时,我原就身子虚弱,你扶着我,寸步不离我左右就是了。”
春栀平素就是个稳重懂事的,陆茵才敢教她这一番话,她闻言便应了,又听陆茵说要挑件素净的衣服穿。忙开了衣橱门。
陆茵从小就爱奢华享受,最喜欢华衣美服,珠宝首饰,柜子里满满的衣服多数都是十分华丽的,就是有几套颜色素雅的,用的料子也都是十分的上等,且不是钉珠就是绣花,选了半日,还是陆茵自己挑了一套白色的珠罗纱衫裙,外面罩着一件淡绿色的熟地纱半臂褙子,颜色是极素净的,就是那珠罗纱衫裙的衣领和裙摆,都缀着着细细的米珠,若是在阳光下,光华闪耀,折射得十分璀璨,好在室内倒不太显,夏日里既清爽又淡雅。
梳了一个寻常的云髻,春栀倒和她的心意相同,并不戴宝簪珠,只在耳朵上垂了两粒小小的珍珠,陆茵想了想说:“你去替我折一支栀子花来簪吧。”
春栀依言出门,也不叫小丫鬟动手,亲自拿了竹剪,剪了一朵半开的栀子来,洁白芬芳,浓香袭人,簪在陆茵鬓旁。梳洗停当,春栀端着铜盆出去泼水,陆茵怔怔地瞧着铜镜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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