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白水河里也飘着飞虎营的官兵的小船,以防应考者游泳过河。一定要他们先上望夫崖,过金石桥,再沿望妻崖爬下,才算通过这第二个障碍。望夫崖上的一条供游览者上崖的平坦大路已被粗绳围住,也安插了许多官兵,不准应考者借路。那望夫崖比松霞山还要险峻,除一条人工打造的上崖路途外,峭壁几乎与地面垂直,就是猿猴也难攀上山去。为了方便应考者,事先从崖上垂下一条粗粗的缆绳,以备应考者借力。众官兵见四郎比潘小雨落后如此之多,无不失望,有多事者将手在嘴前握成喇叭形状,高声喊道:“杨副将,潘少爷已经到望妻崖了!”四郎向对岸一看,果然见潘小雨的瘦小身影吊在望妻崖那一侧的缆绳上,缆绳随风摇摆,他双手交替,正在向下移动。四郎气得飞脚踢起一块石头,向潘小雨射去。好在他没用全力,这石头“咕碌碌”的滚到白石河里,溅起好大水花。他二话不说,奔过去抓住望夫崖这一侧的缆绳,用脚踩着石壁,双手在缆绳上交错借力,越爬越高。爬到约五十米高处,抬头向天空一望,只见峰顶云遮雾绕,竟是望不见尽头。再向对岸望去,却见潘小雨已经降到离地面仅有三十米的距离了,马上就可以落地了。如果还这样老实的爬上去,那就基本上等于输了。那么多人,不仅仅是他的父母,他的兄弟,还有全营的官兵,全汴梁城的百姓,多少人的努力,多少人的心血,多少人的期盼,多少人的等待,难道就于此时此刻,全部化为云烟吗?回去之后,他将如何面对母亲绞痛的眼神?母亲为自己操碎了心,难道还要让她失望吗?他将如何面对父亲轻蔑的训斥?他还能在父亲面前抬头挺胸的做人吗?最重要的是,从此之后,他将服从一个天底下最卑鄙的小人指挥,那还不如让他死了,来得痛快!想到此,他心中酸楚难当,血脉贲涨,差点松手从绳子上跳下去,直摔入河,一了百了。
一想到松手跳落,他的心忽象被针刺了一下,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有了计较。他立即不再上爬,左手握着绳子,双脚用力踩住石壁,以使自己不必随风摇荡。伸右手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小刀,把左手绳子的下半截全部截断,这半截绳是他原来爬过的,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他又从腰间取下防身用的铁勾,将这半截绳穿入铁勾的把手,牢牢打了两个死结。他接着一手抓住铁勾,劲贯右臂,瞄准望妻崖上的一颗大树,掷了过去。铁勾划过一条弧线,距离大树几米远处,劲力已衰,竟然没有勾上,向白石河里落去。四郎提拉手中缆绳,又将铁勾捡了回来。如此试了几次,总是差着几米。白石河两岸的官兵不知他在搞什么鬼,发出长短不一的喧哗声。
四郎一计不成,二计早生。咬一咬牙,突然发力,双足力蹬石壁,整个身子象荡秋千一样飞向半空。他待这蹬劲衰减,缆绳马上就要荡回之时,突然松手撒绳,身子飞速下落,犹如殒石流弹,笔直的向白石河中坠去。,崖上崖下的群众见了这种空中飞人的奇景,吓得灵魂出窍,齐声呐喊,震耳欲聋。四郎身在空中,耳眼口鼻被烈风割如刀刮,疼痛欲裂。他强忍剧痛,待落到那颗大树近处,铁勾掷出,已经勾上了那颗大树的枝桠。铁勾上的缆绳带着他向望妻崖上疾撞而去,冲劲惊人,眼见他就要被撞成一团血肉模糊的肉饼,粘在石壁之上,四周的尖叫之声,几乎可以将人的耳膜震裂了。
四郎待身子将撞未撞石壁的一瞬,右足在壁上一点,将这直撞的猛力改为斜荡。所以他身子并未摔成肉浆,而是又擦着石壁,向左上方荡去。他事先已经算好了方位,刚好荡到望妻崖上垂下来的那根缆绳之旁,他忙伸左手牢牢抓住缆绳,同时松手扔了铁勾。他身子挟带的横向猛力,将这根缆绳也带得向左直飞。直听头上有人大声惊呼,却是潘小雨正握着这根缆绳,忽然被人拽住疾飞,心中害怕,因此惊叫。这样一来,四郎反而到了潘小雨的脚下,他再不向潘小雨张望一眼,双手交错,急速下崖。 txt小说上传分享
16
他虽侥幸抢先,可哪里还敢有半分轻视潘小雨的意思?一落下实地,立刻没命的向前狂奔而去。出了望妻崖,不多时便来到这场比赛的第三个障碍。前面是层层的石林,每块大石色成深红,约有一人来高,层层密布,这石林是按诸葛亮八阵图的第十三种变化所布,内含五行八卦的道理,常人进了这座石林,很难再绕出来。四郎熟知这个阵法,这自然难不倒他。他先绕过石阵的休门,忽然心念一动,沉腰坐马,气沉丹田,双手按在石块之上,将石块缓缓推移了半步。他心中默算方位,边走边推,这样一来,这石阵的布局已被完全改变。变得却是他自创的一个阵法。这阵法虽不象八卦阵那样难破,但对于从来不知道这个阵法的人来说,却是难以通过。他料到这样一来,潘小雨若不绕上个把时辰,再也别想出来,即使有宝剑之利,也永远追不上自己了。直到出了石林,他才大大松了口气,回想刚才死里逃生,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忍不住向石阵双手一拱,大笑道:“潘少爷,四郎在天屏山恭候大驾了。”转过身来,又踏上行程。
他心情轻松,这才发觉有些异样,原来粗绳之外负责监视的飞虎营官兵竟然全都不见了,只有零星的几个围观群众。他们是没有道理擅离职守的。只听脚步疾促,他转头望去,看见大路上一小队一小队的飞虎营士兵正列队向京城方向跑去,人人面色紧张,气氛十分凝重。他知必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但此时全力比赛,哪里有心情理会别的事?当下眼睛直视前方,全力向前赶去。将近绿柳庄时,忽见前面的天空红的发亮,黑烟冲天而起,隐隐听得哭喊之声。越向前行,这喊声越是凄厉,他翻过一座山丘,直吓得手心攥汗,眼中含泪,心象被什么东西紧紧绞着。只见前面绿柳庄上烈焰腾飞,浓烟滚滚,把半个天空都染得通红,整个庄子都已淹没在一片汪洋火海之中。
他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猛烈的大火,眼光一扫,见庄子外并无逃出的民众,显然大多数人都被困在烈火之中。这时粗绳旁已无官兵把手,只需轻轻一纵,便可赶入庄中救人。他胸口热血上冲,正要不顾一切的跃出,耳边突然依稀响起一句话来:“眼中有印!心中有印!魂中有印!梦中有印!无论什么人,都别理睬,无论什么事,都别分神!这是你一生荣辱相关!祸福所系!”这声音初时极为微弱,而后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终变成轰天巨雷,铺天盖向他压下来,压下来,将他全身都包裹住了。
“这是你一生荣辱相关!祸福所系!”
“这是你一生荣辱相关!祸福所系!”
“这是你一生荣辱相关!祸福所系!”
“不错!”四郎喃喃的道:“这是天灾,我也不想这样。火不是我放的,我没有责任去救。我有我的志向,我的使命,我的尊严!我不能去!”双拳紧握,指甲在手心里扎出深深的血痕。
夜,阴雨凄凄,冷风嗖嗖。
潘小雨站在窗前,细数窗纱上的雨滴。冰冷的雨滴打在窗棂上,打在地上,也打在他的心里。
他觉得好冷,心已经冻僵了,但还是被一柄无形的尖刀在刺,不停的刺。冻僵的心不能感觉到痛,只感到寒冷的冰刀,正钻进他每一道骨缝,要刮干他的精血,刮干他的生气,刮干他的一切!他一向的从容早已荡然无存,双眉紧锁,脸寒如冰,眼睛里是无限的失落,失落,逼得人要窒息而亡的失落。
他静静的站着,不说话,也没力气说话。但他还是觉得力气在逐渐消逝,神经象火灼一般疼痛,只要再多站一刻,这团火焰就要爆焦他的头颅,烧炸他的全身!他再也不愿站下去,霍得站起,从雨架上拿起雨伞,推开房门,立刻凄风冷雨撒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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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一头扎进雨里,差点撞到一个人怀里。他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那人刻意打扮过,满脸喜色,越显得容光焕发,朝气蓬勃,正是自己的贴身侍卫云中鹰。他见小雨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忙伸手相扶,惊道:“少爷,你怎么了?”
小雨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的道:“我心口疼,要去看大夫。”
云中鹰慌了手脚,忙道:“我这就去请王御医。”说着转身就走。
小雨想叫住他,但一转念间,没有出声,目视他的身影远去,忙向大门走去。出了府门,也不顾将一双苏州织造的镶金缎鞋在泥中溅踏,一路小跑,向济世堂奔去。脚步溅起泥泞,把他的一身月白软缎长衫全都染污了。
他一头撞进济世堂,只见大堂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榻上不够躺,很多人就在地上铺了草席,席地而睡。这些人的脸上,身上,手上都被烧得肿烂,看上去可怖之极,已被涂了止痛药膏,绷带不够,因此很多人都裸露着伤处。有的人忍不住痛,或低声啼哭,或大声呻吟,或无声咽泪,或辗转呼痛。一片凄惨的场景。这些人都是绿柳庄被烧伤的村民,有一个六岁小孩,半边脸孔和全身肌肤都被烧焦,上面浮着黄色有脓和红色的血泡,大声号哭,声震屋瓦,将人的心都震成碎片了。
潘小雨眼中泪水转来转去,强忍着没落下来,他小心奕奕迈过躺在地上的人群,走进内堂。只见内堂的地面上也全躺满了被烧伤的村民。有十几个人正坐在地上帮着上药包扎。这些人中有济世堂中的僮儿,还有志愿前来帮忙的百姓。小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定在一个矫健挺拔的身影上。他心中一宽,忽感说不出的舒适,忙急步走过去,轻声叫道:“四公子!”
那人抬起头来,正是四郎。他看见小雨,大出意料,怔了一怔,便又低头细心替伤者上药,并不答话。小雨猛得用手捂嘴,才制止自己没尖叫出来。只见四郎的胳膊,腿上也全都是红烂的血泡,看得人头皮发麻,差点替他呕吐。他强忍恶心,关切的道:“四公子,你伤得很重,快回家休息吧。”
四郎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多谢潘少爷关心。”便不再理他,仍然忙着手中的事。小雨站在一旁,凝视他的侧影,灯影将他长长的睫毛拉在鼻子上。小雨第一次发现,他的鼻子是那么挺拔。他眼神专注凝重,一瞬不瞬,投在伤者的身上。那眼神,是这么清澈,这么宁静,这么智慧。即使没有望向他,也仍令人怦然心动。他静静的站着,长时间的研究四郎的眼神,心中忽然涌满柔情,再无寒冷。
只听脚步声响,一人走进堂来,脸色苍白,却是六郎。他见了小雨,也是十分错愕,脸上刹那间掠过一丝鄙夷。但他修养极高,这鄙夷之色一掠而过,随即面露温和笑容,拱手招呼道:“潘少爷也过来了?”
小雨怯怯一笑,不觉有些自卑,他忙要掩饰这自卑之意,没话找话道:“六公子,我是来替换四公子的,他自己也受伤了,需要休息。请你送他回家好吗?”
六郎刚要答话,小雨忽觉脖领一紧,已经被人揪住。一个清脆愤怒的声音在耳旁吼道:“姓潘的猪狗,快滚!别踩脏了这块地!”小雨猝不及防,着了道儿,大惊之下,忙用力一挣,挣脱开来,向后疾退。耳听六郎轻声道:“小七,不得无礼!”
小七不理六郎,眼中含泪,逼视小雨道:“卑鄙小人!无耻之尤!你算准我四哥会去救火,为了夺印,你就将绿柳庄烧成白地!潘小雨,几百条人命啊!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狠得下心?你夜里睡觉不怕鬼敲门吗?”他一边说话,一边步步进逼,眼中喷出熊熊怒火,差点把小雨烧融。小雨不自禁的栗栗自危,忙向后退去,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气得发抖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放得火?你少冤枉我!”
小七扬着头一阵冷笑,随即斜看小雨道:“一场夺印,你用了多少手段?费了多少心机?你自己去问自己!这场火不是你放的吗?怎么偏偏那么巧,早不放,晚不放,就在我四哥要赢的时候放?为什么我四哥去火中救人,而你就趁空夺印?”他用手狠狠点着小雨,狞笑道:“你少来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告诉你,血债血偿,你逃不掉的!”他还要再说,四郎霍地站起,眉头紧皱,轻声道:“小七,闭嘴!要吵到外面去吵,别吵到伤者。”
潘小雨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满脸涨得通红,道:“不错,我是没去救火!可是。。。可是。。。我也没有放火!什么大印,我不希罕!你要,我给你好了!可我就是没有放火!”说着语声哽咽,连连顿足,用尽全身力气强忍,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四郎、六郎见他们在大堂里大吵大闹,都皱起眉来。一人推着一个,把他们推到院中。六郎怕潘小雨闹事,劝道:“潘少爷,多谢你的好意。小七口没遮拦,请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怪。只是我四哥久在军营,熟悉救伤之法,你替不了他的。请你还是回去吧。”
他已在济世堂忙了半天,身体疲倦,且心中记挂着病人,很有些心不在焉。小雨看在眼里,越发认为他轻视自己,顿足怒道:“我偏不走!这里又不是你的地方,要撵,你叫郭福林来撵我!”
四郎见他无礼取闹,只觉头“嗡”的一声,差点炸开。他知道郭福林在京城悬壶济世,虽是有道明医,但绝对不敢公开对潘家人无礼。他此时身上,心上无不疼痛欲裂,斑斑滴血,再无一丝一毫多余的力气去跟潘小雨斗嘴。只想立刻将他撵走,耳根清静,当下使个缓兵之计,和颜悦色的道:“潘少爷,今晚谢大人设宴为你庆功。请你快回去,不然的话,冷了场子,你可吃罪不起!”
他这几句话轻描淡写,却象晴天霹雳,震得小雨退了一步。一个晚上,小雨精神恍忽,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夺到了大印,心情竟是如此凄凉难受?听了这几句话,他才幡然醒悟。他这一生察言观色,他这一生曲意奉承,只要他愿意,他能将别人服侍的每个毛孔都慰贴。可是他自己呢?他没有自我,他不能任性妄为。他只不过是一颗马前卒,为了父亲的权势,姐姐的荣誉,冲锋陷阵,浴血厮杀。一旦有差错,呵责立至。他拥有一切,权势,地位,财富,荣誉,所有这尘世中人梦魅以求的一切,可是唯独没有爱。他这血肉之躯,也需要爱,没有爱,他只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呀!
他想起小七的话:“你怎么狠得下心?”他是狠心,他能看到熊熊烈火把人烧成焦炭而无动于衷。他经过绿柳庄,若是存心救人,以他的功夫,至少可以救出十几条人命。可是他不能啊。一个在这世上,根本没有爱的人,再失去权势,那是怎么样的后果?他也只不过是这尘世中苦苦挣扎的一颗棋子,他救了别人,毁得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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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夺得大印,又如何呢?他迈过了一个险关,又如何呢?前面有数也数不尽的虎穴狮吻在等着他!长夜漫漫,何时才是尽头?要等到何时,他才能尽情一笑?又到何年何月,他才能放声一哭呢?或许只有当他被黄土掩埋的那一天吧。难道他就孤身只影,在这不归路上走一辈子吗?为什么只有在他的敌人面前,他才能说一两句真心话呢?
他忽然好羡慕四郎,他有那么爱他的父母,他有那么多爱他的兄弟!假使自己也能象他一样生活一天,就是立刻死了,此生更无遗恨!想到此,他嘴里忽然涌进一股咸咸苦苦的液体。再难受,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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