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门到熙宗寝宫宵衣殿这一条路似是格外漫长,几个人腰里揣着利刃,默不做声地只顾走。雪愈发大了,满空都是绵密的雪花,打得人睁不开眼。夜风小了许多,深宫的夜更静得骇人,毬头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吱声响就显得格外刺耳。
左丞相完颜秉德的腿忽然踩到一堆软绵绵的积雪,脚一软,几乎跌到。驸马唐括辩一把揪住了他,沉声问:“怎么了,腿软了么?”完颜秉德昂起满是油汗的脑袋,咧嘴想笑一笑,却笑不出声。近侍局直长大兴国喘息了一声,嘀咕道:“莫说是完颜相爷,便是我的腿也有些软,咱这事若是万一出个差错”
话未说完,一个人猛地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低喝道:“走到了这一步,岂能回头?是个丈夫汉,便掀天揭地做下去。”大兴国的嘴给那人的手扣得生痛,正待发作,黑夜中却见了那人灼灼闪动的双眸,正是兵部侍郎萧裕。大兴国知道这人是完颜亮的亲信,素来果敢多谋,心下一寒之下,便只干笑了两声。
“走!”说话的却是完颜亮。他面上不见丝毫异样,心中也是阵阵的发紧:自己这几人身藏利器夜入皇宫,虽说当值的宫内侍卫统领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都给自己收买,但若是有个不听使唤的侍卫高声一呼,那就是九死一生的险境呀。又或是阿里出虎二人临事反悔,事先向熙宗告密邀功,这时熙宗的寝殿内外早布下了天罗地网
想到此,一股怒气却蓦地从心底腾起:“都是太祖的子孙,凭什么就让他做皇帝。哼哼,当初父王立他还不是一时的权益之计,论资历,我完颜亮是太祖的长子长孙,他完颜亶算什么,太祖爷的嫡孙罢了!更何况,他是给父王一手养大的,没有我爹完颜宗干,哪里有他的皇位?况且今日我完颜亮行此大事,实是迫不得已。”
他不由长吸了一口气,潮湿的雪花灌入口中就化作一片冰冷,寒意从喉咙里直刺入心肺间。完颜亮猛地打了个哆嗦,心底忽然多了一份平生罕有的虔诚:“列祖列宗在上,完颜亶行事癫狂,不分善恶,若不诛杀此獠,列祖列宗的千秋大业就会顷刻葬送。请太祖太宗在天之灵,保佑我完颜亮马到功成!”这么暗自念叨着,心内就有了些底气,似乎大金完颜氏列祖列宗的魂灵都在头顶向他俯视微笑。
完颜亮侧目回顾,却见身后紧跟的两个汉子的目光一如往昔的凌厉逼人,他的一颗心才渐渐凝定下来。
这两人一个是竹竿般的高瘦汉子,一个却是结实魁梧的壮汉,乍一瞧全是相貌平平,其实皆是给完颜亮笼络来的当今武林之中的顶尖高手。那粗黑的女真壮汉名唤蒲察怒,人称“烈火刀”,乃是武林绝顶高人“风云八修”之中“刀霸”仆散腾的五大嫡传弟子之一,据说已得了乃师的真传。这高瘦汉子则是个道人,道号无忧子,师出“风云八修”之中最诡异的‘巫魔’一派。
刀霸、巫魔同为当今武林位列“风云八修”之中的绝顶人物,无忧子和蒲察怒自是互不服气。深宫行刺,九死一生,这二人却暗中较上了劲。无忧子展开高妙轻功,踏在雪地上竟不留下一丝脚印。烈火刀蒲察怒则每一步踏出,都震得地上积雪四散飞溅,奇的是他落地时这么大的架势,却没有发出半分声息。
一行人中的大兴国身为熙宗亲侍,武功自是不俗,无意中瞧见他二人的举步落足,也不由心下暗叹:“瘦竹竿将踏雪无痕的功夫使到如此境界,当真了得!这矮粗的乡巴佬竟能将刚柔两股劲力融会一处,只怕更胜一筹,这莫不是武林中传说的绝顶心法‘无弦弓’?完颜亮竟能笼络到这样的高手,也当真是处心积虑。”
终于瞧见了前面熙宗的寝宫宵衣殿了。
那殿前两条长廊都挑着纱罩西瓜灯,有气无力的点点灯光蜿蜒远去,望过去如同一条病蔫蔫无声静卧的长龙。殿门前燃着大红宫灯,红朦朦的幽光照耀下,无声无息飘洒的片片雪花似是密匝匝的碎棉絮,在空中织成一张苍白纷乱的网。幽红的灯光只照得殿前丈许,稍远的地方就看不清,寝殿两旁的林木山石全隐在一片冷肃黝黑的暗影里。
那殿前正晃着两个人影,正是今晚当值的亲侍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瞧那帽子上全顶了厚厚的一层雪,想是二人早在殿外心急火燎地守候多时了。完颜亮的心微微宽了宽,使个眼色,唐括辩、大兴国等人也随着他举步跨上丹墀。
顶上的八面宫灯将朱砂色的光芒劈面照过来,映得几个人眉眼须发一团暗红。阿里出虎轻轻伸出手,缓缓地推开了宵衣殿的殿门。咯吱吱一声响,声音不大,几个人却都觉得格外刺耳。殿门只推开了一条缝,那缝里面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声息,似是一条深邃无比的深渊。几个人凝在那殿门前,蓦然全觉得一颗心砰砰地跳得厉害,似乎那道缝隙是个裂开嘴的恶灵,要将他们一口吸噬进去。
便在此时,忽听檐顶上当啷啷的一阵脆响,惊得几人心魂间全是一震。完颜亮急抬头看时,才知是静夜里忽然起了一阵疾风吹动了檐上的那铁马铜铃。几个人给这铃声骤然一扰,额头颈下全窜出一层冷汗。
正在极静极静的当儿,忽听殿内响起一声叱喝:“谁?”正是熙宗的声音。
蓦然间听得这积威多年的主上泛着混浊醉意的怒喝,众人的心头全如同炸响了一声惊雷,脊背上一股潮湿冰冷的寒意倏地游窜上来,身子僵在那一动不敢动。微微一沉,还是兵部侍郎萧裕先呵了口白茫茫的热气,咬着牙迸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事已至此,不冲进去行么?”
金熙宗唯一的皇子、晋王殿下完颜冠,这时候已经记不清这一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了。平生第一次饮烈酒,而且是和自己敬若天神的父皇对饮,他的心内说不出有多兴奋欢喜。在他的记忆中,父皇的脸上常是冷冰冰的,虽然父皇望向自己的眼神总有些期许和欣慰,但他极少跟自己说话,象这么将自己拉入他的寝宫彻夜长谈的饮酒,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再过两天就是完颜冠十二岁的生日了,熙宗对自己这唯一的皇子十分宠爱。在他眼里,这孩子虽然性子柔弱了一些,却还伶俐机敏。照着大金国的规矩,十二岁以后的孩子便该过本命年了。熙宗寻思在后天他的生日大礼上,正式册封他为金国太子。
这一晚熙宗忽然兴之所至,便将从来没有喝过烈酒的晋王完颜冠传进寝宫,陪自己饮酒。宽敞的大殿中还陪着个五短身材、目光灼灼的中年汉子徒单麻。绰号“矮修罗”的徒单麻虽然貌不惊人,剑法却是绝高,乃是半年前熙宗亲从龙骧楼调来的绝顶高手,一来随护晋王安危,二来闲时好教这位天皇贵胄几路上乘剑法。这位大金国将来的太子十二岁的生日之时,熙宗要在明德殿上大宴群臣,说不得完颜冠还要露上两手助兴的。
完颜冠兴冲冲地,将满心的欢喜都化作红润贴在了脸上。喝就喝吧,照父皇说的,男子汉不就是得“醉死”几回么?两三杯酒下肚,就觉得这轩昂的寝宫都在忽忽悠悠地转起来,再饮下去,他就不知道这酒的滋味了。
厅内的巨烛给绛红纱笼罩住了,透出的灯影是迷梦般的暗紫色。这光亮柔柔地铺出去,敷在硕大的帷幕上、缭绕的香烟上,寝宫中的一切在完颜冠眼中便都变成一片朦胧的紫色,连父皇狂荡的笑声都是紫色的……终于他的脑袋一沉,就在一片醉人的紫色中晕在那案上了。恍恍忽忽地,耳边似是响起一声无比寂寞的叹息。
一片昏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寝宫内殿传来父皇尖锐的一吼:“谁?”完颜冠的神智都给这喝声震得一清,想要睁开眼,却觉眼皮万分沉重。
猛听得砰的一声响,寝宫的殿门忽然给人撞开,一股冰冷的朔风卷着雪花打着旋灌了进来。完颜冠的眼睛拼力挣开一条缝,却见门外涌进来一群人。他瞧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只恍惚着觉得那些人的头脸、衣襟上全披着一层血红的颜色。
正要看个仔细,劈面却袭来一线刀光,完颜冠迷迷糊糊地要待闪避,身子懒懒地却提不起半分力道。眼见那刀就要砍到头上,完颜冠忽觉背后生出一股力道,一拖一带,将他的身子硬生生移开了半尺。饶是如此,那闪电般的刀光还是在他颈下划出道半尺长的血痕。
一串血珠飞到锦袍上,颈上的刺痛伴着刺骨的寒意直窜入心底,完颜冠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他啊的一声大叫,在地上打了个滚,抬头看时,才瞧见一壮一瘦两道身影各舞刀剑,恶狠狠直扑过来。却又有个矮粗的身影挥掌如风,死死拦在身前,可不正是师父“矮修罗”徒单麻。完颜冠痛得双目都流下了泪来,霎时间只觉自己似是跌进了一个惊恐黑沉的噩梦中去了。
蒲察怒狞笑一声:“不想这里倒有一个硬爪子。平章爷,你们去做大事,这小子交给我们了!”口中说话,手中钢刀越使越快,霍霍刀光如同乱蛇飞涌一般直向“矮修罗”卷过来。“你们当真是要造反么?”徒单麻身上未带兵刃,立时给他逼得手忙脚乱,急切间连声音都颤了。
原来熙宗和晋王完颜冠饮酒时,徒单麻一直在一旁随侍,今日熙宗竟是兴致出奇的高,也随手赐他御酒数觞。几大觞烈酒灌进去,徒单麻脑袋也有些飘飘然起来。完颜冠才喝了几杯,便醉倒在桌案上。熙宗见儿子醉倒,酒意上涌之下,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痛饮数斛,便醺醺然进了内室安歇。
昏沉沉的徒单麻正待扶晋王出宫,却正好看见这几人气势汹汹地直撞进寝殿,若非矮修罗及时出手,蒲察怒那一刀早要了晋王完颜冠的性命。
猛然间只听得无忧子一声怪笑,手中的丧门剑一吐一吞,徒单麻立时一声惨呼,胸前鲜血淋漓,却是已被这诡谲如蛇的一剑在左胸上划出一道血痕。“有刺客!”徒单麻蓦地振声长啸。
完颜冠的耳膜给那凄厉的啸声震得嗡嗡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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