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牧府中,曹操与次子曹昂正在说话。
原本曹丕是束手站在父亲面前的。
曹操道:“你我虽是父子,但如今你是朝廷的官员,助农曹的尚书郎,坐下来说话吧。”
曹丕这才小心在对面坐了,垂眸低声道:“父子人伦,儿子不敢不恭敬。”他生性是有些谨慎的,生母虽然得宠,但自他而下两个同母的弟弟,都不曾久留父亲身边。自他懂事的时候起,父亲曹操就是在外领兵的将军,长兄曹昂就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天子信臣,所以曹丕在这二人面前,既有为子为弟的恭敬谦卑,又有地位悬殊带来的小心。哪怕如今他名义上是朝廷的尚书郎,到了父亲曹操面前,也不会肆意落座。
曹操看他坐了,家常般问道:“你长兄在长安一切都好?”
曹丕忙欠身道:“回父亲的话,长兄身体已然康健,只是一向忙。自去岁陛下把这助农曹的差事给了长兄,长兄就更比从前忙了许多倍。儿子等动身离开长安的时候,长兄在原本的事务之外,还要协理十三州助农曹之事。儿子向母亲辞行时,曾听母亲说,长兄忙得一夜都睡不足两个时辰。”他这里说的母亲,乃是长安的丁夫人。
曹操点一点头,道:“你们正当盛年,是为陛下出力的好时候,不可懈怠。”
曹丕仔细听训,又道:“母亲还托我问父亲安,又有长兄的孩子,得陛下赐名,唤作曹烨,取其光辉灿烂之意。”
曹操听到长孙起名的事情,神色中透出慈祥来,只是一瞬闪过,又面西谢过陛下的恩德,这才转入正题,道:“这次你跟着那陆尚书一同来冀州,行助农曹的事务。我这里也得了陛下的嘱托。只是我远在冀州,不曾在皇帝面前亲眼看、亲耳听,恐怕对其中的意思领会不够深。不管是这陆尚书,还是随他来的这些尚书郎,又都着实年轻,我年纪大了,有时候这陆尚书说的事情,我当场也难以反应过来。因为担心后面影响你们的差事,辜负了皇帝信任,所以这才私下问一问你——你们这助农曹,究竟是要行何事?我听说在长安的时候,这十三州助农曹的尚书可是在宫中学习了两三个月,你也学过吗?”
曹丕一板一眼道:“回父亲的话,助农曹要行的就是帮助天下农户百姓的事务,昨日陆尚书给您看的书册上都记得清清楚楚。至于十三州助农曹尚书在宫中学习之事,那是只有尚书才有的恩遇。儿子无能,只是一员尚书郎,当初未得入内,只是由长兄教导了两堂课,便跟着尚书委派到各州来了,要遵从尚书行事。长兄课上说,陛下的意思是希望天下年轻人,只要是有心向学的,都能读书识字。只是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让大家都能吃饱穿暖,这正是助农曹中官员们的任务。”顿了顿,又道:“这位陆尚书,原是吴地吴郡四大族之一的陆氏子弟,当初祖上为官,乱局中与孙策、袁术等人交战时,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族中只剩了这位陆逊与他的一位年幼小叔。后来陛下行到吴地,启用了这陆氏叔侄。陆逊平吴地山匪之乱,立下了功勋。陛下很赏识他,便要他做了冀州助农曹尚书。儿子在吴地的时候,与这位陆尚书只是见过两面,但听人说他们叔侄是才名远播的。这一个月来,儿子跟随这位陆尚书从长安而来,倒觉得这位陆尚书通情达理、性情温和,是位容易相处的。他虽然年轻些,但并不是莽撞冒进之人,这一点父亲不必担忧。”
曹丕现在所说的关于陆逊的事情,都是曹操早已知道的。
陆逊年轻,曹丕比陆逊还要年轻。
指望着从曹丕口中得到关于陆逊的内幕消息,那也太看得起自己这个次子了。
曹操也没有很失望,平静道:“我也觉得这位陆尚书面善。我这次请了别驾崔季珪出马,带陆尚书在冀州行事,应当是不错的。”他口中说的崔季珪,就是荀彧推荐给皇帝的崔琰,当初为了在皇帝面前夸耀显能,站上道德的制高点,结果被皇帝一番诘问,问得汗流浃背。如今冀州有好几位别驾,按道理是只有一位的。所谓别驾,就是说州牧或刺史出行的时候,属官都是几人一辆车,但独有这人地位高,可以单独一辆车,称为别驾。冀州正式的别驾,其实只有刘备一人,这是从中央领俸禄的。而剩下的这几位别驾,如崔琰等人,其实都算是曹操的私人属官了,钱粮是从曹操个人手中出的。
曹操话锋一转,又变成了父子对话,道:“你这二年在外面,课业可曾落下了?”
曹丕如坐针毡,垂首道:“回父亲话,儿子不敢懈怠。”但其实伴驾在外,他多数时间都是在路上,读书的时间是比从前少了许多,就算是有时间的时候,也多是郎官之中几个子弟约着,往东山野猎去。
曹操只看他面色便知道实际情况,也不点破,只是道:“这位崔先生师从大儒郑玄,又曾游学四州,学问很过得去。你既然在冀州,就不要浪费了这样的机会。我同崔先生打个招呼,你每日忙完陆尚书交待的公务之后,往崔先生处读书学习两个时辰。不要荒废了课业。如今天下已经平定,弓马上的功夫再好,也不如会讲学读经、治理政务。不然你看陛下如此信重你长兄,难道是因为你长兄能以一当百?都是因为你长兄少年时勤学,如今能为陛下分忧的缘故。”
曹丕虽然很怀疑皇帝信重长兄是因为父亲所说的原因,但此时自然不能辩驳,忙起身立着听了,恭敬道:“儿子知道了。有劳父亲费心。儿子回去就给崔先生问好。”
曹操又道:“你如今也大了,自己一个人住不像样子。我派了几个人去服侍你起居。第一要办好差事,第二要专心课业。记住了?下去吧。”
曹丕强撑着出了门,才任由羞窘的红色涌上脸来。他当然明白父亲会有此一提,正是因为两年前甄氏之事。自从袁熙出海,曹丕便觉得此事忽然了无趣味。哪怕跟着皇帝回到长安,知道甄宓就在数道宫墙之外的长乐宫中,曹丕的心也再没有那样激烈跃动过。照他自己想来,也觉两年前的自己太过冲动鲁莽了。想到甄宓,他仍有心爱之情,三年期满,自然还要迎她回来。但是做人做事的手段,他是再不可能像曾经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了。
而另一边冀州别驾崔琰,得了曹操的命令,来辅佐陆逊在冀州便宜行事。
崔琰见了陆逊年轻,本就心里有些犯嘀咕,待到听说要往乡间选人读书识字,更觉难以实行,道:“陆尚书勿怪,我是从前在民间生活过的。像您要求的这等乡间年轻人,既要聪明向学,还要有力气热心,这样的年轻人在乡间可都是壮劳力,是每家每户的顶梁柱。您这忽然来了,说要带人去读书,咱们知道是好事儿,可乡里的人哪里管这些?他们只知道走了一个年轻人,他们一家就少了一个壮劳力……再说就算把人召集到了,旁的且不论,这纸墨笔砚的费用,可不是小数……此事恐怕难行。倒还是这书册上,教给乡间农户怎么用曲辕犁、水碓脱壳等法子,他们还愿意学些。”
陆逊薄薄的眼皮一掀,笑道:“崔别驾,正因为有这些难处,所以才要曹州牧派了您来辅佐我。若是此事儿轻而易举便能做成了,又何用崔别驾呢?”
崔琰吃了个软钉子,倒是想起从前被皇帝诘问那一遭来,看来这皇帝调|教出来的助农曹尚书,跟远在长安的皇帝是一个脾性,极不好惹的。
崔琰有从前的教训在,这次没有继续唱反调,也笑道:“陆尚书见得透彻。咱们如今在邺城,不如就从邺城辖下的这十三处县乡里选起?到底也是冀州治所,乡民见识也比别处不凡,上手时要容易些。陆尚书以为如何?”
于是陆逊坐镇治所邺城,底下曹丕等同来的数名尚书郎,各自分管几个郡,在当地官吏的辅佐下,将助农曹的恩旨下达给乡民。经过陆逊、曹丕等人实地走过寻访之后,从冀州十三个郡国上百个县乡之中,第一批总计选出来两百三十七个助农曹学员,要他们每月抽出一旬的时间来,到各自郡府学堂之中,上午读书识字,下午学造先进农具等物。
冀州府中,崔琰正向曹操汇报这段时日来的见闻,“说来也怪,这陆尚书亲去挑选的学员,放着乡间亭中那等三老家的年轻人不用,倒宁愿要穷得只能去给人做奴仆的那等。平原上有田有地的农户不要,反倒往山里多走许多路,选那等只有买卖粮食的时候才得出来的山里人。我看这陆尚书选人,倒像是越穷越好的。这到底是我看错了,还是陆尚书自己有偏好,又或者是……陛下交待的?”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看一眼沉思的曹操,迟疑道:“这不能是陛下交待的吧?”
曹操掩去深思之色,笑道:“陛下的心思,又岂是我等能摸清的呢?咱们只管辅佐这些助农曹的大人做事,届时送他们回长安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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