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嘉庆帝的喊叫,她急走一串碎步,深深地弯下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民妇不知圣驾到此,罪该万死。”
“抬起头来,朕并没有说要治你的罪,记得刚来时,还曾见你笑脸含春。”说着一指院中的那颗迎春花树,接着道:“朕还想听你细说这迎春花的奥妙呢。昨日下午,你不是讲得很好吗?”嘉庆帝大度地一抬手,另一位小太监赶紧跑到跪着的民妇耳边,说道:“万岁爷恩准你抬头面君,还不快快谢恩。”话刚说完,又退回原地,站立不动。嘉庆帝留神一眼,见这位小太监长得白净面孔,两颗黑黝黝的眼珠似会说话般地来回转动,小巧的鼻子有些暗红,心里竟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顺势说道:“朕要和你谈话。”
那民妇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才慢慢地起身,拨弄掉沾在膝盖部位的杂草,才敢用侧目膘向嘉庆皇帝,慢慢地站起身。
踌躇了好大一会,嘉庆帝瞅着那民妇,慢声细语地问道:“朕问你,当朕昨日到你客栈住下时,你可曾识出朕的身份?”民妇摇了摇头。似乎没有找到一种威严的感觉,嘉庆帝又温和地问:“怎么这偌大的客栈就你一个人?你没有丈夫和孩子吗?”
民妇一听,不由得满面悲容,卟通一声复又双膝跪倒,哽咽道:“万岁,民妇已经三十多岁,焉能没有丈夫和孩子,说起来怕万岁爷怪罪,或是扰了万岁的兴致。”嘉庆道:“哎,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朕乃一国之君,你有何难苦之处,不妨细说。”
民妇的眼泪扑籁籁地流下来,带着哭腔道:“民妇的丈夫去世已整一年,去年的此时,我丈夫到山上砍柴,他从来不用长工,家中的琐事都是自己去干,两个孩子尚小也不能跟着,万幸没有跟去,要不民妇也活不到今日。我丈夫在山上砍柴,据他自己咽气前说的,正砍着柴时,猛地从树丛中窜出一丈余长的青花蛇,我丈夫过去也曾见过,那蛇毒性大得很,我丈夫情急之下,拔刀去砍,不想偏偏这刀就深陷在树干上,一时抽不出来,就在抽出刀的一时间,那蛇一口咬住我丈夫的脚脖子,丈夫的刀也砍断了青花蛇的七寸。当我丈夫挤出一些血水回到家时,便命一个帮工去药店抓药,那开药店铺的郎中在此一带小有名气,原本两家相处得很是和睦,都是为购置三分田,两家相持不下,最终弄僵了。真是事到危难处时,不得不去求告治解之药,哪知那郎中竟挟愤于胸,终不肯给,奴婢前去百般告饶,也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我家丈夫咽气……”说到这里,那民妇已是泣不成声。
在旁的一行人,包括嘉庆都有些受到感染,嘉庆帝觉得,自己鼻子一酸,生出悲天悯人的柔肠,他继续问道:“那你的孩子呢?”
……
04
民妇理了理散乱的云髻,把头上插歪的簪子重新扶正。哽咽道:“孩子都已送给城中姥姥家暂时寄养,民妇一人要操持这么一个客栈,如果再带孩子的话,肯定忙不过来的。”嘉庆帝点头称是。
清晨的鸟,刚刚叫起来,声音很嫩,很脆,那鸡蛋似的阳光,照在院内的一株桑树上,黄土铺成的院子显得很整洁。晨起的母鸡在院子里悠闲地散着步,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不因嘉庆帝的到来或者主人的悲苦情怀而有丝毫的改变。
民妇短而直的头发在面颊上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她那腮帮子上挂着的清晰的泪痕,眼光也非常忧郁,怔怔地立在院子当中发呆。嘉庆帝叹气一声,摇摇头说:“这样的不幸让人听起来很难过的,你操持这么大的一爿客店着实不易,生意还好吧。”
民妇想了一会儿,说道:“承万岁爷的洪福,生意还能做下去,本不想继续干的,奈何丈夫留下的欠款一时还没能还清,只有勉为其难,倒掉了脊梁骨,也不能欠帐不还吧。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守着看家本钱,尚能糊口度日,不敢烦扰万岁爷的挂念。”嘉庆一听,面露不易察觉的喜色,转过身来,对张明东道:“朕的房钱要加倍多给些,以后尚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找你们的知县及乡里的保长,在此立一块石碑,刻上朕曾住过此店,以后生意也会兴隆些。”张明东答道:“万岁爷吩咐的极是,真不愧是万民之父母,还不快谢!”那民妇一听,连忙又伏在叩头称谢不已。嘉庆这才感到身上有些凉意,遂转身进屋。
明亮的烛火还在屋内摇曳不停,嘉庆在屋里踱着步子,沉吟了一会,把心一横,索性在这荒郊村野住上几日,传令把那殆人性命的郎中带来,张明东领了圣旨,其实是口头吩咐,带着几名亲兵去了。
转动之间,嘉庆的腰际环佩叮噹作响,声音悦耳,用手一摸正是一块如意玉,通体通明湿润有加。有烛火的映衬呈现一团柔和的光晕忽明忽暗,嘉庆心道,这是皇后分手所送的礼物,皇后尚不知道我身在何处呢?一种思念油然生起,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回宫,尽管此次出来拜谒西陵,一路上有不少礼仪尽减,似乎这一带的民风民情还未了解个透彻,但多少也八九不离十了。等温承惠的人马一到还是回家。正想着心事,外面的亲兵进来禀告:“万岁,挟私报复的郎中已经带来。”工夫不大,那郎中头戴纶巾,进来时还神气活现,不知什么原因似的,头向后面微倾,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嘉庆一见来人的这种神情,脚底生出两股恶气,断喝道:“还不跪下!”那郎中一愣,心里犯起嘀咕,这人面含威风,言语间不像一般的地方官。迟疑了一下,后面的亲兵照着腿部猛一下脚,“哎呀”一声,郎中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感,就如同一堆烂泥似的倒了下去,额头上,巨大的汗珠就滚落下来,下意识地用手一摸,小腿骨头就已经断了,他再也忍不住了,野猪似的嚎叫起来。
“大人,不知大人何故抓我?我罪犯哪条?”他凄声惨裂,痛苦万分,本来十分白净的面孔此时像是打了蜡似的,暗黄一片。面容顿时显得憔悴了许多。
嘉庆怒不可遏,他连自己也没想到,堂堂的天子竟当起一名县令的差事,眼见郎中如此惨痛,竟不知从何问起,心里有点怨恨手下人太鲁莽,做事不讲究火候,要是胡乱判他一通,恐日后,两家仍是不相和,想到这,对一直侍立在旁边的张明东说“赶紧去把太医叫来,替他医治一下。”这一个“太医”的专用名词从嘉庆帝的口声说出来,很细很轻,像三月的柳絮,轻飘飘的,在那郎中听来却不啻是晴天霹雳。他怎能知道,眼前端坐的是嘉庆皇帝呢?他为何住在这家客栈?又为何将我抓来?百思不得其解,一年前的事,他早就忘个一干二净了。
“郎中,我来问你,你如何与这家店主人结下怨恨,致使这家男人不治而亡,留下一女二子苦度余生?”嘉庆的语气和缓了不少,但射过去的目光依然很严厉。嘉庆注意到这跪着的郎中已不是跪着,而是斜瘫在地上,裤角有些血迹正慢慢地扩大,不一会已有一小滩。
奉命赶来的太医在见过嘉庆帝之后,动手医治这郎中的腿伤,这太医姓袁,字道平。是世袭的老中医了,服侍过晚年的乾隆皇帝,医道自然是很高超的,他细心地用手一探,对嘉庆帝说道:“皇上,这人的腿骨已是折了,需要立即调治,如若不然,腿骨将坏死,危及生命也是可能的。”
郎中一听,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测,急忙要爬起来叩头,但是不能够这样做,剧烈的疼痛使他半拖那条断腿,半是立起的身子朝嘉庆帝悲咽着说:“万岁,罪民确有冤枉啊!”他的断腿失去了知觉,已汪在血泊之中了,面色变得惨白,痛苦不堪的泪水已流遍了面颊,他硬咽道:“万岁,万岁错听了一面之辞啊,为何不容罪民详述?”他心里想,这一切包括打折了腿都是由嘉庆帝一手安排的。
忍住了疼痛,那郎中要叙述缘由。嘉庆帝心想,真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甩手,走到张明东跟前,低声说:“去,备轿!”随后对躺在地上的郎中道:“朕不是给你们两家断个是非曲直的,各自写一份诉状,交由你们的县令。”
嘉庆帝一刻也不想停留,就在这时,耳听村外,鞭炮齐鸣,锣鼓齐鸣,亲兵急忽忽地跑进来,禀道:“万岁爷,温总督来了。”
“起驾!回京。”嘉庆帝一面吩咐,一面往外走,回首间,见那民妇站在院中哭泣,走过去,说道:“朕已为你正名,何必忧伤呢?天下太平之日,也不能说没有个坎坎坷坷,想开些,寻个人家。”
民妇跪倒,叩头释道:“民妇哪是哭泣,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圣恩啊。”话未说完,张明东已搀着嘉庆帝登上暖轿径自离去了。
明月初升,云蒸霞蔚,浩渺而幽邃的天宇中涌出一盏冰轮,丝丝缕缕的轻纱在初升的冰轮周围翻滚缭绕,好似江面上的层层逐流的波纹,群星失去光泽,隐藏于乳白的幕布后边,好似不敢与皎洁的月光争辉,这样的好月色在清江古城是多么难得一见。徐端躺在床上已是一天一夜没有进滴食了。
月光似水,把空荡昏暗的瓦屋地面上,洒上了一层轻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风吹拂、树影婆娑,却是异常的寂静,徐端心里明白,在这万籁寂静中,正孕育着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绝非是那淅淅沥沥的一种,他勉强地舔着干裂的嘴唇,想披衣坐起。刚发出一点响,候在床边的大顺就被惊醒了。不一会,里间的夫人也穿着皱皱巴巴的衣服站到了床沿。
“徐大人,点上灯吧。”大顺哀求道,“可想吃些什么。”徐端摇了摇头,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外,大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点头道:“是的,是的,徐大人,您静心养福吧。现在就是天塌下来,也压不到你的头上了。”说着,打着了火石,点上了一盏滋滋作响的灯盏,放到紧靠床沿的桌上。徐夫人默默地将燃起的火苗挑了挑,也是一脸哀相,望着丈夫黑瘦的面庞,心里禁不住悲凉。
要不是这趟去京城,也不会落个这副模样,原先,自己是不允许他去的,可是,倒底没能拦住,这下好了,几位平日里尚能接济一点的同僚们仿佛敬鬼神而远之了。心里不免生出一番不能原谅的情绪,望着徐端,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儿就是掉不下来。转身就去厨房。
一阵压抑的哭声不一会就从厨房里传出来,在寂静的深夜,传入徐端的耳膜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徐端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大顺轻声说:“老爷,你老是不吃也不是法子啊。”两人彼此注视着,有半个时辰。
徐端苦笑一下,终于开了口:“大顺,告诉你婶娘,端那碗稀粥来。”大顺很是惊喜,刚到厨房口,就见徐夫人正锅台边热那碗稀粥,灶下的火很旺,映衬得徐夫人秀美俊逸的脸上红扑扑的。大顺道:“婶娘,我来吧,你也是一夜未曾合眼了。”徐夫人看了看这位憨厚质朴的家人兼差办,心里不知怎么感激才好。她默默地退了出去,进屋看了看闭着眼睛的徐端,走过去掖了掖被角,以手摸面,试一试尚有余热的额头,徐端把她的手拉住了,感激地说道:“夫人,苦了你了。”边说边拍道,“夫人,倘若我真的不行了,你带着三个孩子该怎么办呢?”说着眼角竟流出泪滴,徐夫人看了如针刺心。一连半个多月,自打京城回来,就染上了风寒,要在往日早就好了,可是这回却一直这么拖着,弄得徐夫人心里整日提心吊胆,“去吧,去看看孩子,白天,这些小家伙真缠人啊。”徐端怅惘地叹了口气。“去吧,有大顺在呢!”
恋恋不舍的徐夫人刚走,徐端忽然感到胸中像是有块铜一样硬物在紧逼着自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的两手猛地一把床沿,大口喘着粗气,感到眼前有金星闪动,他用一只手艰难从怀中掏出早已拟好的书信,放到枕头下。心里明镜似的感到大去之期不远矣。这对于自己或许是一个结局,而且还不错,他明白自己的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心肠太软了,上作又太实在了。虽说干河臣也有几年了,也经过几进几出,这中间有好多人的明劝暗讽,有坦言相助,都没能改变了自己的禀性,当和戴衢亨分手以后,他的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始终发不出来,躺了这么长的时间,平日里点头哈腰的属下和地方官都像避瘟神似地躲开了。
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望着空荡的家中,心中很是难过,太对不起温柔贤惠的妻子了,对不起尚在弱小年幼的孩子,想着想着,泪水已爬遍脸颊,他在深深的懊悔中睡去——
突然,一股狂风凄厉地呼号着,从村庄无数的屋顶上空掠过,摇撼着沉睡的大地,堤岸边高高的白杨树发出了“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多年沉积在房梁上的尘土,籁籁地落下来,狂风过后,火蛇在铅灰色的天空上乱舞,霹雳在树梢上炸响,雨注像无数条凶狠的鞭子抽打着大地,仿佛一群群的魔鬼,为了撕碎地上的一切,而疯狂地显示自己的淫威,望着由北奔腾而来的洪水,徐端在拼命敲击着破碎的铜锣一点点声音也没有,早被淹没在哗哗的水流轰响中,他真是急啊,迎着像无数条翻滚跳跃的巨龙水浪直扑过去……
“老爷,老爷——”大顺接连几声急促的哭喊,终于把徐端从弥留之中呼醒了,他睁开眼,眼光黯淡下去,额头上竟起了一层豆大的黄黄的汗珠,他舔着干裂的嘴唇,想说些什么。大顺连忙扶起来,徐夫人又一次披着上衣焦急地望着一语不发的徐端,说道:“肇之,你要说什么啊!喝口药汤吧!”朝着放着铁皮煤炉的墙角走去,炉火的微光也暗下去,冒着热气的药罐正散发着阵阵浓烈的中药味,徐夫人端起来,用一条破旧的毛巾包好,斜竖起来倒入碗中。
徐端望着这一切,只能以摇头表示拒绝,他知道,自己将不行了,此时已是气血两亏,气若游丝了。前几天,他的精神稍好些的时候,就预感到这一天终将来到,在他的脑海中不时地出现那滚滚的洪水场面,仿佛给他某种暗示,他多次表示,这病不要再治了;再说家里用“徒壁”来形容毫不为过。他殷切注视着大顺,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递与大顺,点着信封的手指枯瘦如柴,指着北方。大顺膘了一眼,信是寄给戴衢亨,点头会意地掖好藏入怀中。
徐夫人用汤勺将剩药舀起要喂徐端,大顺也低低地说:“老爷,你不能去啊,夫人、孩子都舍不得你啊。”
徐端撇过头,又朝夫人伸出三个指头,徐夫人悲痛到极点,一声干嚎仿佛是心底里发出来,她踉跄地奔出去。不一会,三个睡眼惺松的孩子被徐夫人推至徐端面前,徐端默默地端详了一会,他实在太愧疚了,实在不忍心看到一生为官到头来给孩子留下仅能够糊口的一点点家产,清江城外的几亩地还是徐夫人节衣缩食攒下来购置的。徐端只觉得眼前一黑,一片白浪浪的世界在脚下伸展开来,徐端突然感到周围一片嘈杂的声响,旋转的水窝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天哪,我不活了……”然后,是寂静、永远的寂静,徐端感到自己的身子漂起来,无数个淹死的幽灵飘浮在半空,围着自己又唱又跳,徐端不停地喝斥,喝斥,从未有过的震怒连自己也颇感吃惊,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像是有人在喝斥他:早如此,不至于今日,看看你们河臣的杰做吧。徐端低下头,洪水过后的原野裸露在清晨的霞光里。
徐端轻轻地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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