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站在门口,沉默的看着尹氏,这就是她来到南京城第一个接触的人,是她的师傅之一,是倾力而为,亲手教导自己女红、茶道的人,却也是借自己的手想杀死允炆的人。将近两年的朝夕相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婉儿克制自己不去回想师徒俩相处的情形。
尹氏神色复杂的看着婉儿,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静默了半饷方才说道,“姑娘,要说对不起,我也只对不起你一人。”见婉儿有些面色难过,又急急的补了句,“你要相信我,如果知道你会佩那香囊,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婉儿相信这是实话。
尹氏抬起头望着婉儿,有些倔强的咬了咬嘴唇,“你不明白,我和她的恩怨太过复杂。我和她有杀子之恨,我恨她,恨了十几年!”
婉儿吃惊的望着她,心知尹氏口中的她,指的是马皇后。她有些疲惫,又有些厌倦,实在没有兴趣知道两人的纠葛过往,转过身去,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嬷嬷,允炆还只是个孩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完就离开了。
婉儿并不伤心,只是觉得有些迷茫,在这个世界,相处二十几年的人也会做出这样的背叛,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皇后又曾经做过什么?让跟随自己二十几年的贴身侍女如此仇恨。婉儿摇摇头,甩去脑中的念头,这个世界实在可怕!
几天后,蓝云开始审讯尹氏,尹氏既不喊冤也不辩驳,只是缄默不语,自然也拒绝说出合谋之人。蓝云无奈,只能用刑。凤翔卫是皇帝亲卫,并不像锦衣卫般经常干缉捕刑讯的活儿,用起刑来极为笨拙,一不小心就施刑过重,什么都没问出来人已晕了过去。而那尹氏骨头又极硬,行刑时痛的把牙齿都咬碎了,仍旧不说话,直到晕过去为止。
蓝云只觉有力使不出来,着急之下只能搬救兵。蓝云在求教马全的时候,婉儿和允炆正好都在场。闻听尹氏受了刑,婉儿觉得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极为难受。婉儿不是圣母,也无法原谅尹氏的行为,但这毕竟不是后世在读小说,或是在演电视,这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朝夕相处两年的人。
遍体鳞伤,全身是血,简简单单几个字,已能想象尹氏所受的苦楚。婉儿没法再听下去了,也没任何立场去求情或干涉,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回避,她转身离开了。
允炆看着婉儿走远后,还未等马全答话,眼睛一眯,突然插话道,“云叔叔,为何不把尹氏送到杨千户那里,锦衣卫有的是办法让她开口。”语气淡淡之中透着几丝漫不经心。只见他嘴角一弯,微微一笑,似乎在说晚上吃饭睡觉般简单。
蓝云和马全有些惊讶的发现,这个每日都会见到的孩子,在不知不觉变了不少,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马全眼眸闪了闪,心情却是颇为复杂。稳重深沉,行事狠辣,正如自己和姑母所期望的那般,朱允炆在成长,只要能继续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储君和帝王。可这样的男子,能成为一个好夫君吗?婉儿能得到幸福吗?
在蓝云将尹氏送去锦衣卫之前,婉儿去求了皇后,“姑祖母,想想办法,别送尹嬷嬷去锦衣卫好吗?反正她都是死,就让她死得痛快一些吧。”马后仔细看了看婉儿,有些意外,想了想方才问道,“你不恨她吗?她差点害了你,害了允炆。”
婉儿仔细想想答道,“如果她真的害了允炆,我定是会恨她的。但现在不但允炆,连我也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对她就谈不上恨了,毕竟这只是各为其主,各得其所而已。”
她目视皇后,很认真的补充道,“她背叛了我,做错了事,我可以杀了她,可是无法眼睁睁的她被活生生的折磨或虐待而死。这无关对错,这只是……”婉儿顿住了,心里默默的补充道,这是你们无法理解的人道主义。
皇后也没追问,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婉儿,看她眼光澄明,坦坦荡荡,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道,“以直报怨,赏罚分明,却心怀怜悯,婉儿,这样很好。”这样的心性,中正仁和,母仪天下正正好。
蓝云想要将尹氏送去锦衣卫的计划泡了汤。皇后在一天晚上来到了尹氏被关押的房间。
马皇后命太监宫女和一干侍卫都退下了,亲自推开房门,只见尹氏躺在床上,面白如纸,已是虚弱之极。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亲自端起几上的茶杯送到尹氏的面前,“贞娘,都已经十来年了,你还是这么倔强。如果你还有口气在,我们来好好说道一下这些年来的恩怨。”
尹氏睁开眼睛,轻轻的扫了一眼皇后,却是复杂莫名的情绪,有仇恨,有愧疚,甚或还有一丝眷恋。皇后将尹氏的表情全然看在了眼里,将茶杯放回几上,也不理会她的态度,继续幽幽的说道:“说到亏欠,难道你不亏欠我吗?是谁背着我爬上了皇上的床?你首先背叛了我,我也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仍旧待你如初。后来那件事,确实是我利用了你,我也给过你机会报仇,是你自己放弃了。”
皇后顿了顿,话音一转,带了些凌厉,“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孙儿。你自己扪心自问,二十几年了,除了那件事,我何时亏待过你,让你如此报答于我。”
尹氏使劲撑着自己的身子,坐了起来,却是恨声说道,“是,我背着你爬上了皇上的床,事后在我苦苦哀求下,你也放过了我。可是你不该说一套做一套,利用我除掉那人,害死我苦命的孩儿。我不杀你,我怎么会杀你呢,我要让你尝到丧子之痛。不!我要你亲眼看着他从高高的万人之上跌落下来,要让你看着他被人踩在脚下。”
马后愕然,指着她手直颤抖“你……你简直疯了?你到底做过些什么?东宫发生了这么多事,你都知情?标儿的事情?还有雄英,还有雄英的死,是你做的??”
“没错,是我做的,除了我,还有谁能这么了解他们的饮食习惯?还有谁能如此清楚他们的行踪呢?还有谁能经常怂恿朱允炆给他大哥送吃食?那茶糕里不但放有生花生,还有海味,这才会引发喘疾,你二孙子亲手将那带食物送给了他大哥,亲手害死了他。哈哈哈……”尹氏大笑,已经状若癫狂,过了半饷,方才停住了笑。
“你看看,如今郑国公常茂已将东宫视为死敌,我要让你儿子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实话告诉你吧,此次惊马之事,就是郑国公常茂所为,可惜啊可惜,朱允炆没死,如若死了,东宫和常家就是不死不休了。”
皇后心中大震,努力稳住心神,忍住心中的愤怒,想了想试探着对尹氏说道,“这些事情你一个人做不了,你投靠谁了?是宫中的哪个主位?还是哪个皇子?有勋贵参与?”边说边观察着尹氏的表情。尹氏笑道,“你别费心猜了,我太了解你了。我说他们都没份,你相信吗?你自己一个个猜去吧。”
皇后此时已完全镇定下来,眼珠一转,对着尹氏笑着说道,“贞娘,你就不想死后能够堂而皇之的进朱家族谱吗?还是想杚儿(1)的名牌上永远写着生母不详?”皇后静静的看着尹氏,像是手持一鲜美的果实般诱惑着她。
尹氏听到杚儿两字,眼睛一亮,转瞬就消失了,转过头去,静默了片刻,方才淡淡说道,“我已是看透了,人都快死了,这点名分算什么?这个秘密,我准备带到地下去了。”
马皇后见尹氏语气不对,急忙看向她,只见她嘴角已开始流血,想是刚才服了毒。皇后大急,就要叫侍卫,却被尹氏一把拉住。尹氏喘着气,已是有些不支,断断续续的说着“马秀英……我后悔,为何,为何要在二十……多年前遇到你。如若可以……只愿来生再也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1)朱杞(1369……1371): 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九子。洪武二年(1369年),诞生,生母不详。洪武三年(1370年),封赵王,未至国。洪武四年(1371年),病死,时年四岁(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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