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冯木匠的紫脸上起了光。给洗宅做活,赚头向来是大的,现在要在后花园挖个五丈长的防空洞,那么,多了不说,五六百块钱简直如同放在他腰包里那么稳当了。
可是,五六百块并不是足以叫冯掌柜脸上发光的数目。他还承应下来包修全城的防空壕。这的确是笔大生意,从赚钱上说,实在足以使任何包工人都得扬眉吐气。
他从洗宅借到的两千块钱是绝不够用的了。倒不是不够买材料的,而是不够运动官府用的。为这笔工程,他根本用不着去预备材料。虽然他也承办过官活,深知在作官工中的诀窍,可是这次的作法,连他也不能不稍觉得离奇了。当年,在老冯的师傅还活着的时候,曾经包办过一笔官工——二十万块钱的工价,只在城墙的半腰中画上一道三尺宽的青灰。在那时候这项画灰的工程名为“修城”。冯掌柜永远不能忘记这回事,也就老希望能有这样的一笔生意落在自己手中,好与他师傅争光。老冯的志愿达到了;修防空壕的经费是二十五万,比城墙上抹灰道子还多着五万,抹灰道子,到底得扎交手,用青灰,工料都须出钱,修防空壕还用不着费这么多的事。既是壕,就必定在地下,不必扎交手,省去很多“工”。再说壕者沟也,而阴城原有不少泄水的明沟。老冯的工作只须把这条明沟稍加整理,东边铲一铲,西边垫一垫的,便可以交工。同时,他须预备出二三十块小木板来,等交工的时候把木板送到衙门里去,由衙门中派员写上“避难往东”等字样,而后再派员钉在适当的地方,便算完成了阴城的防空设备。老冯,在承应与执行这项工程中,只须告诉一名木匠刨那些木板,十几名泥水匠到处铲铲,或垫垫明沟,和预备一大笔运动费。借来的那两千块钱绝对不敷用的。他很忙,忙着集款,以便及早动工。这种忙碌是有意义的,到处他脸上放着红光。
洗桂秋的朋友,那位军官,在拟定利用明沟,速成防空设备的计划中,很卖了些力气。洗桂秋给文司令的信发生了惊人的效果。文司令和其他的重要官员,都没有能想出明沟在抗战中的价值,而防空设备是事在必办,那几十万的防空捐又必须由官吏分用,怎办呢?桂秋的信送来的恰是时候。运动这个差事的人不下二三十位,文司令本不必一定把面子给桂秋。可是,为集思广益,不妨见一见一切候补的人,于是桂秋的朋友就被接见了。
他——桂秋的朋友——有主意,能使防空设备马上完成,而且金钱可以落在负责人的手里。派他去办,他就把话说出来,否则把计划放在心中,谁也没法子知道。差事就这么到他手中;计划拿出,果然高明。
文司令与其他负责办事的人,甚至于那些运动失败了的人,都一致的钦佩桂秋。据他们看,桂秋手下是真有人材。因钦佩,所以大家一提到他便也联想到:假若阴城陷落,洗桂秋最好出头领导群众,因为他既不是官员,没有捧印投降的恶名,而且他的身分又是那么高,绝不至叫敌人轻视。有备无患,大家须预先为他制造些空气,他们不约而同的把洗桂秋改为洗公子;洗公子将是他们的领袖与福星,连文司令都去拜访了洗公子一趟。
桂秋莫名其妙。要不是文司令来,他简直想不起他曾为那位朋友写过介绍信。见到文司令,想起那位朋友与那封信,他可是绝想不出那封信会有什么多大的作用,至多也不过是使他的朋友得到这个差事,而得差事本是他的朋友的目的;目的既已达到,总算了结了一桩麻烦。他就是怕麻烦。
因为怕麻烦,所以他只能享受自己的财力所能供给的舒适与嗜爱,而把一切实际的问题与办法都推在一边,他的脑子是动的,他的心可是死的。他的身体简直不会活动,多走一步他所不爱走的路,他就害头疼。
后花园里修防空洞,已经动工了四五天,桂秋打不起精神去看一看。那是老冯的事,他管不着。老冯根本不晓得防空洞应该怎么做,所以只按照盖小房子的办法,盖了三间小土房,只有门,没窗户,以便成为“洞”。屋顶上覆了不少的土,以便挡住炸弹,别的他不晓得,他可是知道防空洞是防轰炸的。
洞盖好,他找桂秋交了活。桂秋照数开了钱,并没到花园去看。妹妹桂枝要是有精神,无疑的是要和老冯吵闹一阵的;可是她一天到晚在屋中落泪,因为曲时人到底是搬了出去,不论怎样的留劝也无效。
老冯因为给洗宅盖造防空洞,并且包修全城的防空壕,遂成为阴城造洞造壕的专家,而应下更多的生意来。他几乎每天到洗宅来,领着他的主顾儿来看“样子”。“就照这样儿做吧?土还要加厚?看,这已经够厚了,五尺多!要再加上二尺怕要自己塌下来的!五尺很够挡炸弹的了!炸弹没多大劲儿,就是响声大。”那些来看样式的人,虽然不深信老冯的话,可是洗宅的防空洞既是这样,大概不会有很大错儿的。于是便把性命交与桂秋的疎懒,与老冯新盖的土屋。
2
曲时人的住处是间小黑洞,在阴城极热闹的一条巷子里。巷子不宽,可是昼夜不断行人。巷子不长,可是小饭馆就有两三个。堵西汀把曲时人安置在这里,好不至引起怀疑,因为谁也想不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会藏着个小黑洞。
黑洞虽小,堵西汀可是常常带着朋友来聚谈,屋子里坐不开五六个人,所以有时候大家就须立着商议他们的事。
曲时人很满意,他不怨屋子里黑,也不怨没有坐处——朋友们来到,他应是第一个立起来的,因为他即是新手,又是小黑洞的主人。在这间小黑洞里,没人的时候他得以静静的思索;有人的时候他得以听到使他见到一些光明的话语。在这牢狱似的地方,他看见了智慧与勇敢。他觉得自己仿佛象是在一个卵壳里,虽然见不到阳光,可是正在吸取智慧与勇敢,然后可以孵出一个新的人来,一定不是先前他所在的学校中能造就出来的。
这小屋,当堵西汀来到的时候,就是在白天也对面看不见人。堵西汀的烟卷是接二连三的吸着,而他又不许开开屋门;屋里满是烟。堵西汀的烟吸完,照例是曲时人到街上去买。曲时人不大愿意出去,因为虽然离烟摊子不远,可是一出去到底得少听见许多句话,这是个损失。
慢慢的他想起一个办法,他得给堵西汀预备下香烟,省得临时出去买。极平常的一个主意,可是他非常的得意,他以为这足以表示他的热烈,他之机灵。从前,他对一切都马马虎虎,现在他连一个字也不肯随便的放弃,凡是堵西汀说出来的,他都须听到,放在心中。
他几乎连复仇的念头都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一些委屈算得了什么呢,他须在堵西汀的指导下,去把命卖掉;这样死,他以为,才会有价值。他不叨唠了,他几乎是终日一语不发,心里与脸上都极静,静静的等候着命令;假若堵西汀发令叫他马上去投个炸弹,他觉得他会连大气不出的,揣起炸弹就走。
在他们的商谈中,他可也听见不少他所想象不到的坏事,象已有人赶办太阳旗与五色旗那种事。听到这些寡廉鲜耻的事,再听到堵西汀们设法破坏这些事的计议,他就格外佩服堵西汀与堵西汀的朋友们。不错,堵西汀们人少势力小,不能一网打尽的把汉奸们一齐肃清,可是唯其以少碰多,以弱碰强,才见出热诚与真心,才是真肯牺牲。英雄似乎是,曲时人咂摸着,只计邪正,不计成败的人。
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执行时的困难与办法都一一的想到。堵西汀可以在商谈时接受大家的意见,而在执行时自有他的办法。他有胆量与经验,他知道非照着自己的办法走不能实现大家拟定的计划,他不便因客气而把事弄糟。这个态度不算错,作领袖的理当能宽能紧。可是,这么习惯了,他渐渐的把心思全放在实际上,而对理论与理想视为无足轻重。当大家商量事的时候,虽然他还不限制别人说话,可是有时候对稍为空洞的话不能忍住性子去听,连连的吸着烟卷,他象个受了伤的虫子似的扭转着瘦身子,使椅或凳发出响声。这使发言人很难堪。他知道这不对,可是管束不住自己;他的热烈使他不怕得罪人,而得罪人又使他心中不安。因免去不安,他有时候须发狠,使人怕他。
正落着细碎的秋雨,堵西汀的帽子带着一层象露珠的水星,钻进了那个小黑洞。
“他们怎么还没来?”他问曲时人。
屋里虽然很暗,曲时人还能看到堵西汀的眼光,极亮的往四下里旋扫,倒好象不是找人,而是寻一件什么东西似的。
曲时人还没回出话,又进来两个人。曲时人只能看清他们是一高一矮,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因为他们都把帽子戴得很低。曲时人近来也学会把帽子戴到压着眉毛,一来是大家都那样,二来是这样戴帽使他心中觉出一种神秘的勇气。对这些低戴帽的朋友,他不敢多问什么,就是他们的姓名也不敢问。他只觉得他们是一些英雄好汉,无名的英雄好汉,到这黑洞中,商量一些把阴城从灭亡中夺回来的事。“来晚了,你们!”堵西汀把帽子摔在个黑暗的什么地方,没等他们答话,他接着说,语气柔和了一些。“先谈着,不用等。他们,永远不记准了时间!”
大家都摸索着坐下。曲时人把香烟递给了他们。“听说保安队已缴了枪!”那个矮子的声音。
堵西汀没答言,只微声哼了一下。
“西汀!”矮子几乎是央告着,“西汀!咱们不能专做破坏的工作,虽然该杀该破坏的人与事是那么多。连保安队都成了赤手空拳,这座城岂不成了空城?”
“可就是!”堵西汀划着一根火柴,把两块瓦似的腮照得发了点亮。“连保安队的枪还收回去,咱们有什么方法去组织民众呢?你一去宣传,就先下了狱,或丧了命;而人民又须极详切的劝告才能明白。怎办呢?在乡间倒比在城里容易一些,可是城——别看这是座死城——是心脏,把城丢了,便是把一切可利用东西与便利都丢了。所以我们必须保卫这座城。一点不错,在保卫阴城——或任何城市——的工作中,组织民众是最积极,最重要的事。民众是铁,组织,只有组织,才能把钢炼出来。可是,我们怎么下手去做?手不准动,口不准开,兵在他们手里,枪在他们手里!我们还没把人民劝明白,已经被捉了去。与其那么牺牲,还不如咱们照着老方法去干。照咱们的老方法做事,我们牺牲,他们可也得死。打死一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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