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絮絮天光逐渐淡了下去,视野里只剩下一块又一块深深浅浅的黑白灰。我仍旧蜷在地板上,楼下的欢声笑语不断穿墙而过,那一声声轻笑仿佛化作了一把把飞刀,毫不留情地往我身上刺。
小时候我以为饥饿与寒冷是这世上最难以忍受的两件事,长大後才发现其实还有比那更痛苦的,──这痛苦正由於不会致命因此变得加倍的难熬。
按理说不应该消沈成这样的,我不是早就比任何人都清楚方定在董一杰心中的分量了麽?
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方定在我意识里只是一个符号,符号是没有威慑力的。因此尽管七年前董一杰就已经说过“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喜欢方定”这样无情的话,但那时我毕竟还可以安慰自己说,隔著关山万里,他再喜欢方定又如何,陪在他身边的只有我。
直到今天,符号突然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董一杰再次明明白白地把我跟方定摆在了一起作对比,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我彻底明白了什麽叫自不量力。
他们俩那一幅幅软语轻笑的画面,直接构成了对我最残酷的否定。
种种情绪在胸口汹涌而过,一时怨愤,一时彷徨,一时不甘,一时悲哀,心里分明已经隐约预知到我和董一杰大概只能一起走到这里了,却还是宁愿躲在黑暗里逃避他们俩,逃避那我绝对无法接受的最终宣判。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蜷著,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并且逐渐远去之後,我听见有人在敲门,是董一杰。
“云天,开开门。”他在外面叫我。
我陡然一阵心悸,下意识地把身子像只虾米一样蜷得更紧。
敲门声很快变得急促而有力,董一杰的声音也开始带上了不耐烦:“云天,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我依旧没有理会,反倒是毛毛虫在震天响的砰砰声中开始坐卧不宁,嘴里发出一连串不安的哼唧,还不停拿爪子推我。我安抚地将它的脑袋护在怀里,示意它不必害怕。
其实我比它更害怕。
等不到回应,敲门声终於戛然而止。我刚想松一口气,门锁里却传来哢嚓一声,然後门被狠狠地一脚踢开了。
显然是董一杰拿来了备用钥匙。
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掌去挡住那骤然亮起的灯光,背後已经传来了董一杰火冒三丈的声音:“你躺在这儿装死还是怎样?听见我敲门为什麽不开?”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总算适应了从黑暗到光明的过渡,我放开毛毛虫慢慢站起来,转身向董一杰看过去,冷淡地反问他道:“难道这里不是我的房间麽?我以为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原本就是我的自由。”
董一杰看著我的眼神一冷:“你发什麽疯?”
“我没发疯,正如这里是你家,所以你愿意带什麽人回来愿意跟什麽人上床,那也是你的自由!”说这话时我只觉得一股无以名状的悲哀从心底直泛上来,连会否触他逆鳞都顾不得了。
董一杰的眼神变得更冷,里面酝酿著风暴,声音反而骤然低沈下来了:“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听到这声音我就知道董一杰真正动怒了,他连额头上都有青筋在一跳一跳地动,然而我已经不知道什麽叫害怕,“没什麽意思,难道我说错了?为什麽你可以有自由而我不能有?”
“哈!这麽说来,你是在埋怨我把方定带回家?!”仿佛听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话,董一杰以一种异常陌生的眼神看著我,直看得我无地自容,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叫嘲弄,“云天,你是不是搞错了什麽?你拿什麽立场来指责我?你凭什麽管我?不要以为我们一起做过你就可以对我指手划脚了!自由?你竟然跟我说自由?!真好笑,从开始到现在,我什麽时候有强迫过你,剥夺过你的自由麽?是我逼你陪我上床的还是我逼你住在这?难道不都是你自愿的?再说这里既然是我家,那我请朋友回来玩玩难道也要申请你批准麽?啊?你吃住在我家,这麽些年来,我有收过你一分钱麽?!”
话一出口,不仅我呆住了,连董一杰自己仿佛也有些意外,脸色一时变得非常难看。
谁也没有再开口,在死一般的静默中,我不可抑止地浑身乱颤,紧咬下唇难以置信地怔怔望著董一杰,然而他却冷著脸别开了眼睛。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地疲惫,以及心灰意冷。第一次,我真正意识到这麽多年来我自以为的为了爱情一往无前,其实只不过是闯入了一个不属於我的世界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已。
有了错误当然要改正,我听见自己用游魂般的声音喃喃说道:“对不起……”
至於为什麽要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董一杰全身上下都笼著一层骇人的寒气,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了,那咚咚的脚步声就如同直接把我最後的那一点可怜的自尊都踩在了脚下。过了一会儿,楼下再次传来了汽车开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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