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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第1页)

父亲平日里跟我们说话不多,一般都是在我们做错事情的时候他才会说这些话。父亲的腿受伤了,我也觉得他不应该再去工地。要是一般的人,巴不得找了个好借口。因为平整土地是根据各家的情况分配任务,没有工分的。村里就有人为了躲避劳动躺在家里装病,他们讨好赤脚医生开假证明糊弄干部,这样的人是父亲最瞧不起的。多年来,除了天阴下雨,父亲很少在家里休息。即使是在下雨的日子,他不是铡草就是剥麻,从来没清闲过。平日里哪里不舒服也不让人知道,实在不行了才说。有一次奶奶发现他走路腿瘸,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说没事。奶奶把他的裤腿挽起来一看,腿上磕了那么大一块,肿得很厉害,都开始化脓了!在奶奶的督促下,父亲才一瘸一拐地去赤脚医生那里包扎了一下,然后又下地去了。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梁家河的农田基建也结束了。第二年(一九八○年)的春天,根据上面指示,各村开始搞责任承包制,把部分山地承包给个人。山地承包后因为牵涉到私人利益,梁家河的村民和马家河的村民为土地发生了纠纷,最后发展成打群架。一时镢头、铁锨乱舞,尘土飞扬,喊声震天。那天父亲在滩地干活,没有上山。队长薛大毛扶着受伤的儿子下来了,边走边喊:“不好了,要死人了!马家河的人把梁家河的人往死打哩!”父亲一抬头看见拴狗的头上正在流血,于是安排继母赶快回去找人包扎,自己操了一把镢头就往山上跑。继母不放心父亲,因为他性子急,人家马家河人多,弄不好会受伤的。继母让另外一个妇女陪拴狗回去,自己紧随父亲也跑了上来。

事情是由队长薛大毛的儿子拴狗、拴虎引起的。拴狗和拴虎承包的那块地和马家河生产队的地相邻,以前队上种地,大家都比较马虎,没认真过。现在分给私人了,一分地一份粮,让一犁沟转一圈山峁就让出去很多。以前两个村子在这里互不侵犯,中间留着一道梁子。地承后,拴狗便把那个梁子耕了。对面马家河的那块地也承包出去了,那人见拴狗犁地,就过来阻挡,拴狗和那人几句话就高声起来,很快便扭打在一起。拴虎那天给拴狗帮忙撒粪,看见哥哥被人压倒了就过来帮忙。马家河那边的社员就在不远的地方干活,听见呼叫声也赶了过来,把骑在他们上面的拴狗拴虎兄弟俩拉开,被压在底下的那个人翻身后拿了一把镢头就砸在拴狗的头上,拴狗捂着头倒了下去。拴虎一看哥哥受伤了,拿起镢头一阵乱抡,边抡边喊:“杀人啦!快来人啊!”在山后面干活的薛大毛和几个社员听见了,急急忙忙就赶了过来,参与到战斗中去了,两个村子的人打成一团。

父亲跑到山上时局面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两个村子的人都有受伤,特别是梁家河的社员,几个小伙子都倒在地上,捂着伤口痛苦地呻吟。

父亲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有话好好说!”大家一看是梁家河的支书,便停了下来。父亲的身材很魁梧,打起架来一般人很难近身。几个年轻人不服气,上来挑衅:“你算啥东西?你们的人把我们的人打倒了,凭啥住手?”说完操着镢头就要抡过来。父亲不慌不忙,等镢头过来了猛地一矬身,镢头擦着头顶掠了过去,吓得继母失声叫了起来。父亲在那人身体失重的一刹那,抬起一条腿就扫了过去,那人一个趔趄便滚下山峁了。身后的小伙子不服气,冲上来就打。父亲等他把拳伸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用力,那小伙子一声怪叫就跪下了。其余的几个一看形势不妙,咋呼着要扑上来,却不敢真的往上扑。父亲说小伙子把家伙放下!老子当年徒手打死过几只狼呢!你们有狼那两下吗?几个人面面相觑,想起曾经听说过此事,看来这个梁支书真是名不虚传,有两下子的。他们看着父亲威风凛凛的样子一点一点地往后退。父亲走到受伤的人跟前,安顿自己的人把受伤的人搀回去,然后又来到马家河受伤的社员跟前,扶起一个受伤的人让小伙子赶快背回去。父亲说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解决,为什么非大动干戈呢?我们是友好邻居,这么久以来一直都相处很好,两个村子也多有结亲,这样做会让人很伤心的。拴狗耕了犁沟上的地,是他的不对,回头我让人把地重新丈量一下,在中间栽上界石,不就没事了吗?这时马家河生产队的干部也来了,他们看父亲已经把局面稳住了,就松了一口气,指挥自己的人把受伤的社员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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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九(3)

一场争斗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小叔回来后正赶上试行责任承包,小叔承包了山上的荒峁,然后去关中买回了苹果树、杏树、桃树等果苗,在杜梨树上接上梨树的苗子,酸枣树上接上枣树的苗子。这些树木大多生长在涧畔上,已经生长多年了,果树嫁接后第二年就可以结果。苹果树也是在水秋树上嫁接的,跟梨树一样,不是直接播种的。凤凤把孩子喂饱后交给奶奶,然后跟着小叔来到山上,两口子起早贪黑在那里忙活着。山上的土地贫瘠,种庄稼都不好好长,果树能否结果还是个未知数,于是村里的人都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哩。特别是薛大毛父子认为小叔是在瞎忙活,最后将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早就开始乐上了。

土地承包后,队干部没有原来那样忙活了。梁家河按照人口把滩地、山地都分了开来,每天再不用听钟声上工了。天不亮一些人已经下地,干到星星出来还不回去。人们把热情投注在这片土地上,收获着希望。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有些不习惯,尽管他依然是梁家河的干部。洛河公社改成了乡政府,生产队支书变成了书记,队长变成了主任。薛大毛比父亲更不习惯,喜欢指挥人的队长突然感觉到太失落了!那种战天斗地的热闹场面没有了,如今一家人在地里干活,感觉索然无味。最让他寒心的还是两个儿子不愿意听他指挥,家里除了老婆陈改秀外,没有人愿意听他的唠叨。这世道简直变得太快了,快得他都跟不上了。要是在队上,他还能吆喝几声,一呼百应,在家里却什么也不是了。给这么几个人当领导——窝囊!大毛一时真的还不能适应。

小叔承包了山林后,跟我们分开过了。父亲一开始是希望一家人在一起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小叔说凤凤有意见,有意见就及时处理,要不时间长了就会出问题的。父亲尊重他们的决定,把家里的东西一分为二,小叔就分锅另灶过起了三口之家的小日子。

生产队解散后父亲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忙了。家里有两个上学的孩子,经常捉襟见肘,粮食只能勉强够吃,经济上一直很紧张。一家人住的还是十几年前的土窑洞。窑洞没有窗户,闭上门就黑洞洞的,跟原始人住的山洞似的。也难怪,一家人辛苦一年的收入还没有城里人一个月的工资高。以前上面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私人搞经济,现在放开了,大家都充分利用自然资源,增加家庭收入。父亲到县城后发现到处都在搞基建,搞基建需要大量的荆笆。这些荆笆是用山里的荆条变成的,一个五角钱,顶生产队时成年劳力两天挣的工分值。父亲回来后便拿了一把镰刀和绳子上山了。

父亲用编荆笆卖的钱给我们添置了新衣服,弄了一些白灰把窑洞粉刷了一下,在门旁安了扇窗,家里一下子变得豁亮了很多。奶奶穿上了父亲买的新衣服,高兴得合不拢嘴。奶奶让父亲给继母也扯一件布衫,继母不要。继母说她一年四季围着锅台,又不到哪儿去,穿新衣服干啥?父亲也拒绝穿新衣服,感觉新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自然,走路都有些别扭了。

洛河中学也在搞基建,准备盖几间教室。前几年因为学生每天都在搞校园劳动,或者在北峁上拉电线,很少在教室上课。我们的整个初中其实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等到高考恢复,就知道学习了,却已经晚了,基础知识都不知道,高年级的课本看不懂。但是不管怎么说,学校开始重视教育了,学生再也不用到北峁上劳动或者搞勤工俭学,有大量的时间学习了。

父亲编的荆笆很结实,在工地上非常受欢迎。砍一捆荆条才能编两三个荆笆,把人累得半死。工地上又不肯涨价,但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父亲还得咬着牙继续编。后来学校负责基建的人发现父亲老实,便把打基子的活给了父亲。打基子就是把黄土装进磨具里,然后用柱子夯实。基子脱模晾干后可以垒墙,因为成本低,成为那个年代农村和乡镇盖房的主要建筑材料。一个土基五厘钱,父亲每天可以打七八百个,能挣三四元钱,比编荆笆好多了。一天三四元,这在当时已经算相当高的工资了,父亲很高兴。只是打基子是个非常受苦的活,偷不得半点懒,每块基子都要把力气用到,因为黄土是疏松的,砸不瓷实拿起来就碎了。父亲每天起早贪黑不停地干,一天下来两只胳膊都肿了,第二天疼得拿不动东西。打基子的土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运一次土可以干两天。打好的基子要整整齐齐地摞起来,疏密得当,如果干燥不均匀就会坍塌。有时还会遇到意外的事情。刚开始的那几天父亲只顾了干活,没注意天气,结果基子被一场大雨全浇湿了,成了一堆泥。看着几天来的劳动成果化为泡影,父亲难受地蹲在那里,任冰冷的雨水把自己淋透,发出一声声长长的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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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九(4)

后来天晴了,父亲便买了一些油毡,如果天阴就提前把基子保护起来,并且在下面围上一圈土,这样基子就不会倒塌了。父亲打基子就在操场,离我们的教室很近,有时上课的时候父亲忍不住便会走过来,静静地站在外面张望。教室里书声琅琅,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随着一阵“当当”的钟响,下课了。父亲猝不及防,惶惶地准备离去,这时教室里的同学已经冲了出来。父亲看见我后,脸上笑眯眯的,态度很和蔼,一脸的慈祥,平日里他很少这样。同学们于是都望着我,表情怪怪的。我说:“爸,你怎么在这里?”父亲走过来在我的头上摸了一下,说没啥事,我过来看看你。说完便走了。我突然觉得父亲是那样的老土:一身粗布衣裳,腰里系一根绳子,背有些微微往后驼,一身的泥土,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其实父亲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因为每天在学校,老师和学生都比较干净。乍一见到父亲,觉得他又土又老,也许这也是同学们嘲笑我的原因吧?第二天上自习课的时候,父亲又来了。我发现窗子上有人影,抬头一看,见是父亲。这时同学们都向窗外看,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大家嘻嘻哈哈地议论着,目光是那样的不屑。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就跑了出去,冲着父亲大喊大叫。父亲刚才还喜气洋洋的脸顿时布满了疑云。他来看看儿子,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这已经伤害了我,让我在班上抬不起头来。我发疯似的冲到操场,拿起铁锨对着他打好的基子就是一阵乱抡,基子稀里哗啦全倒下了。父亲的脸上灰塌塌的,没一点血色。

回到教室后,一个吃商品粮的同学笑嘻嘻地问:“梁平刚,那个打土基的老头就是你爸?”口气里带着调侃。我气呼呼地说:“是我爸咋了?!”教室里的同学“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那个同学走上前来,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乡巴佬,没见过世面!”我说:“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那个同学提高了嗓门,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乡——巴——佬!”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拳就打在他的脸上。那小子的脸很大,肉很扎实,拳头打在上面弹性十足,感觉很好。那小子没想到我会打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我趁他还没站稳,又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他一下子便倒在过道的凳子底下,血顺着鼻子流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打架事件以后,班主任呼延老师批评了我,要我写一份检查,并向被打的那个学生道歉。检查我写了,但是道歉的事情我坚决不做。呼延老师走上来踹了我一脚,我还是没有屈服。后来他去班里了解了情况,可能觉得那个同学做得不对,就没有再逼着我给他道歉。那以后,同学们看见我都不像以前那样放肆了。放学后花茸说那小子该打,打得好!

父亲打了二十多天的基子后就回去了,学校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欧阳老师还会经常叫我去她那里吃饭。最后一次是在那学期的期末,欧阳老师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眼泪流下来了。我讷讷地问:“老师,你怎么了?”欧阳老师说平刚,你以后要好好学习,不要和班上那群调皮捣蛋鬼混在一起。我可能要离开了。我吃了一惊,就问她为什么要离开。老师说她要回北京,呼延老师这学期下来也要回去。我说你们教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她说父母都在那边,现在政策允许他们这些知青回城了,她必须回去。我默默地低下了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欧阳老师离开了。走的那天有很多同学都为她送行,欧阳老师泪流满面地向我们挥手,同学们都流下了泪水。

欧阳老师回去后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除了介绍她在那边的情况,就是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我很认真地给老师回了一封信。这种通信保持了一年多,后来就联系得越来越少了。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呼延老师果然也离开了,我们的新班主任是一位长相很土气的老师,老师姓黄,一脸的沧桑,老气横秋的样子。听说这位黄老师原来教学很有水平,“文革”期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生产队放羊,一放就是十年,就变成这样了。黄老师对同学很好,因为他在农村体验了十年,所以对农村的孩子有一种深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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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九(5)

姐姐上到初中二年级因为身体不好就辍学了,梁家河在洛河中学上学的只剩下我和花茸。花茸跟我一个班,每到周末我们便结伴回家,要走一段长长的山路。因为小的时候经常捉弄她,现在长大了,想起来就觉得不好意思。但是花茸并不计较那些事情,似乎早就遗忘,她也没有以前那样“粘”,变得爱说爱笑了。渐渐地,我就喜欢和她在一起了。花茸白白的脸蛋上透着一层淡淡的红润,像山桃花似的鲜艳。脸蛋上有一对小巧的酒窝,里面漾着太多的甜蜜和幸福,令人心醉。她的眼睫毛特别长,眼睛水汪汪的,像个洋娃娃。两个人走在窄窄的山路上,无话找话,东拉西扯,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默。有几段路很不好走,每次到了那里我都要去扶她。她呼出的气滚烫滚烫的,身子在一阵阵地颤抖,双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仿佛我随时都会扔下她一个人远走高飞。我让她抓着一根酸枣树,然后自己先下去。酸枣树根基不稳,连根拔了起来。花茸一个趔趄倒在我的身上。我差点向后跌倒,只好紧紧地抱住了她。花茸的嘴里呼出既热又麻的气,让人陶醉。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拥抱过,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脸憋得通红。花茸的脸也通红,不好意思地望着我,羞答答的样子好看极了。我感觉自己正在置身于一个悬崖边,上面是蓝天白云,下面是万丈深渊,我觉得自己正在轻飘飘地往下坠……

那以后,花茸不管有了什么好东西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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