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一指点,挥斥间颇为自得,将红尘阡陌、万户人家行云流水般划过。每有所指,嫔妃们皆惊叹、欢悦、喜笑、媚语,唯有香见如冷月照澄江一般遗世独立,不闻世事。却是颖嫔先“咦”了一声,指着不远处一显是新建的祈福堂道:“这不是寒部的祈福堂么?”
此言一出,连香见亦惊动,急急看向颖嫔所指处。果然那祈福堂金顶火檐,高起云涌,极尽辉煌之能事。
香见死死盯着那间祈福堂,不觉热泪盈然。熟悉的亲切果然熨帖了她孤独的乡情,亦适时地柔和了她一直如冰山雪岩的孤绝。那一刻,如懿才觉得,她并非九天谪落的仙子,遗世于尘外。她也有世间女子的一颦一笑、热泪与愁眉。
皇帝定定地望着她,眼中尽是痴慕之色,“香见,这祈福堂是朕按照你家乡规制所建,你还喜欢么?若是还有哪里不好尽管告诉朕便是。”
香见无语凝噎,片刻才缓过神来,恢复了往日的淡漠,“极尽华丽,无一不像,只是空落落一座祈福堂,落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皇帝眸中情意更盛,恨不能缠绕于她身上,他有些小心翼翼,带点讨好的意味,“有寺无人,谁来尊敬神明呢?寒部偏僻,朕已令你部中族人老幼妇孺者移住京中,与祈福堂相对。这样你即便不出宫,也可看到家乡风貌,不会再独自愁闷了。”
香见每听一句,眼中震动之色愈深。那些话是勒紧的铁弦,惊得她不知如何言语,茫然地望向如懿。如懿看着皇帝,他的眼睛,是寒潭深渊,分明柔情似水,却存着志在必得之意。她辨不出心底是何滋味,酸楚且陌生,她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过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还是海兰悄然上前,在衣袖下牵住她冰凉而潮湿的指尖,笑靥蕴暖,“皇上胸怀天下,还能顾及臣妾等心思,果真心细如发。香见妹妹家中遥远,定是思乡情切,若是能见一见族人宽慰心思,身子也必好了。皇后娘娘每与臣妾说起此事,都是忧心香见妹妹的身子呢?”
皇帝听得入耳,笑意更浓,“此刻你的族人都已来了,你愿意见一见么?”
嫔妃们眼见如此,隐隐有骚动之意,窃窃之声,不绝于耳。嬿婉唇边冷光陡盛,旋又隐入春波笑意之中,上前亲切地挽住香见的臂膀,柔声道:“从前我家乡在盛京,初至京城多觉不惯。妹妹远道而来,必定也是。”她温婉劝道:“皇上,快请妹妹的族人来吧。妹妹一定很想见呢。”
香见不惯于这样的热络,急急抽出手,垂眸不语。皇帝击掌两下,便有小太监引了数十位寒部打扮的人来,来者多是老幼妇孺,一个个互相搀扶着,畏畏缩缩立在楼下。进忠刚要唤他们行礼,皇帝摆摆手,挽过香见行至楼前,向下道:“看看你的族人,他们也在瞧你呢。”
香见迫不及待地引身向前,浑不觉皇帝仍挽着她的手。她热泪潸潸,“这是阿里娅婶婶和她的小儿子。这是拜玲耶婆婆,她年纪大了,耳朵不好。还有穆妮尔,她才六岁,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迎着楼下欢呼雀跃之声,她情不自禁地笑着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来?”
皇帝诚挚地看着她,捧住她的脸,正色道:“你以为联只是安慰你的思乡之情么?朕接来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壮丁,那是因为年轻力壮的人该留在寒部修复疮痍,再建家园。而这些老弱妇孺,无家可依,也禁不起边陲风沙。所以朕将他们接来京城,可以安然度日。你,欢喜么?”
如何能不欢喜?可香见只觉得彻骨寒冷,一动也不能动,任由他扯着。她望着楼下熟悉的族人,恍如自己成了一尊冻实了的冰雕,从里到外冷透了。
再也不能妄想离开了,连死,也不能。困在宫里那么多日子,从来没有一刻如此的绝望。她是走不脱了。他或许真是爱她,可也在要挟她。她完全没有办法,因为爱与压制,或者是他最惯用的最轻而易举的办法。
如懿看着香见,她的绝望如此了然。她只觉得怜悯。所谓身不由己,原来人人如是。
金风十里,丽人玉颜,花压鬂云偏。红叶白露,远山流岚,京中的美人与秋色让人目眩神醉,如懿却醉不了。她看着远远的黛色山峦绵延起伏,正是千山叶落,孤雁低旋之景。唯见万里屋云间老翅掠空,哀哀悲鸣,曳下苍凉悲怆之音。绮丽明媚,深情相许都落了繁华盛世的注脚,谁还见忍泪自吞的无声凄楚。
皇帝轻拥着她,像是轻拥着一团正融的春雪,在她耳边低声絮絮:“香见,朕知道你心里在笑话朕,整个紫禁城也都在笑话朕。朕娶了一个败军亡族的人的女人,娶了一个有过婚约的女人,一个异族部落的女人。更要笑话的是,这个女人的心不在朕的身上,她甚至还恨着朕,厌恶朕,恨不得逃离朕。”
皇帝说着,气息温热地拂上香见的面颊。香见下意识地偏过头,缩着手,回避他任何可能的接近。
皇帝苦笑道:“可是朕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人。朕有过那么多女人,宠过那么多女人。曾经喜欢的一个,朕扶着她坐上了皇后之位。可是朕直到见到你,才发觉原来男人对女人的喜爱不只是可以细水长流的,它可以像地底的火山一样,埋了上千年,轰然全喷了出来。朕对你,就是这样的。”
嫔妃们站得稍远,未曾听得皇帝的一字一句。如懿就在近旁,清晰入耳。她有轻微的晕眩,眼前的世界是粉碎的雪片,冷冷地打在心上,她感觉自己鼻息的迟缓,钝钝地,每一呼吸,都有挫磨的痛。
不是不知道他会对着旁的女人甜言蜜语,只是未曾亲耳听过,所以也不过是模糊的揣想,偶尔来扰乱自己平静的心绪。她是第一次,听着他对旁人说自己。原来她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已然不要紧的旧爱,像发黄的流云缎,纵使矜贵,那也是不体面的陈旧。她,不过是来陪衬皇帝天荒地老荡气回肠的新爱的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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