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手,遥遥点中了一只玻璃葫芦瓶,瓶中一汪翠绿。
“洋人的苦艾酒?!”白凤摇首笑叹,“你这口味可愈发刁钻了。”
她便开了那苦艾酒,也一并兑入大海碗中,登时间香气腾逸,淹没了整个房间。
她把一对官窑大杯都倒得满满的,先与他对饮了一杯,立觉一团热气盘踞在胸口,令她的眼睛亦随之亮起,双唇衔杯睨着他,“你肯定都晓得了?”
“晓得什么?”他又为二人各满上了一杯。
“九千岁下令明日在槐花胡同为我举办出阁宴,完了我就回他府里,后日一样从他府上发嫁妆,花轿鼓乐送我出嫁。他说,要像对真正的女儿一样对我。”
詹盛言的酒杯已碰到了唇边,他却又把它搁置一旁,“出嫁前夜呢?他也像对‘真正的女儿’一样对你?”
白凤随之放开酒杯,髻边一支螳螂捕蝉银脚簪划过了一线流光。“他对外宣称我是他的义女,而你又是‘勋高柱石’,所以他格外抬举我,好为咱们的婚礼增光添彩。可傻子也明白,脱籍从良的新妇过门前夜竟还和老客人住在一处,对新郎该是多大的羞辱。尉迟太监八成就是想借此多羞辱你一回。”
詹盛言抹一抹下颌的胡楂儿,意带嘲弄,“有一位身为帝国主宰的情敌,怎会是羞辱?这是我的荣耀。[26]”
他举杯,与她相碰,饮下。
白凤很迟疑地双杯对碰,也一口气干掉了大半杯,继而长吁一声道:“二爷,你介意,那我就动动心思,千方百计避开他就是。”
“我介意,”詹盛言把发抖的右手按在桌面上,拿左手摇晃着杯中之酒,“不过你千方百计,也要与他共度佳夕。”
“这是为何?”
雅间中重重的锦幔宫灯之中,他又一次举杯,等着她碰过杯,便将剩余的半杯酒一饮而下,“你可听说过‘套格’?”
白凤摇摇头,一面再度添满了两只酒杯。
令她稍感惊讶的是,詹盛言并没有马上重握住自己的那一只杯子,他只是把指尖在桌面上划了两划,“两军交战,每一方的统帅与其将领之间少不了关于军事要情的书信往来,为避免被敌方截获信息,所有的信件都要加密。加密的法子有很多,‘套格’是其中一种。所谓‘套格’,其实就是挖空了若干格子的纸张。通信的双方事先约定好,写信时使用什么规格的信纸,每张纸几行,每行多少字,而后按行、按字做一篇言不及义的文章。对方收到信,把套格覆在上面,由挖空的格子中所露出的字,才是这封信的真意。”
好似木屑被投入了火焰一般,白凤的眼睛闪了一闪,她思索着慢慢说:“朝廷与川贵土司的战事正吃紧,尉迟度几乎每日都要亲自向前线指授方略。这么说,他是用套格的法子加密信件,而那张套格就在他卧室中。”她探寻着他的眼光问,“因此你想让我在他房中留宿,帮你把套格偷出来?”
詹盛言盯着她好半晌,末了摇摇头,“凤儿,你实在是太聪慧了。我只能庆幸,
你和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随即他又点了一点头,“我安插在尉迟度身边的人进不了他内房,没法把东西带出来,但我必须摸清他下一步的战守部署。官军和土兵间马上有一场关键战役,其胜负就直接关系我和尉迟度二人间最终的成败。”
白凤闻言不语,却起身走到山墙下的一张大炕边。憨奴她们出去之前,把所携的衣箱等物全为她留在炕上,白凤就自其中拿起不离身的水烟筒,自己装了一袋烟,又在烛上引燃纸煤,靠在那儿抽起了烟来。
詹盛言耐心地等她喷出了第一口青蓝的烟气后,方才端起面前的酒杯浅啜一口道:“你别为难,倘或不好办,就当我没说。”
“我是在想该怎么办,”白凤把纸煤在手里头搓来搓去,一抹柔光就来回滚动在她指间的白银珍珠戒指上,“尉迟度疑心病极重,从不会完全信任谁,就连他自己撒下的密探,也要再派另一批密探去监视。我也算极得他宠信了,但至今我出入他府上依旧要接受全身搜检,连发髻都得拆开来检查,想夹带些什么,只怕困难重重。”
“那就没法子了。”他的语气透露出很明显的失望。
“有法子。”
“什么法子?”
“暂且还没想到。不过还有一天一夜,总能想到的。你就别管了,”白凤直视前方狠狠嘬了一口烟,狠得两腮都瘪了下去,接着青烟就从她口鼻中同时冒出来,“全交给我。”
詹盛言曾无数次听过她这句话,白凤就是每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那种哥们儿,当她说“全交给我”,你就大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命运全都交托给她。换言之,假如你选择做她的敌手,也必须分外小心。
他非常缓慢地眨了一眨眼,声音很平滑,但蕴含着感情:“还是算了。”
她扭过脸看向他,“干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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