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时,家里又是空荡荡的。天落起了淅沥小雨,一下将阿今的情绪也打湿了,起了床,身子动都不想动,只是坐在床沿上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抽到第二根时,他想起妻子昨晚的话,思想就又给粘在了转业的事上头。这事情说来真怪,突然然地来,总以为会突然然地走,却没有,睡过去了一夜也没有,甚至更象模象样地嵌在心上了。事情七奇八怪地变化成这个样子,说实在的,阿今一点也没有感到高兴,尤其是想到妻子为他转业(其实只是一个不期而至的念头)所探出来的那份意外的惊喜和愿望,他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自被谁出卖了似的。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为的就是妻子的那份他想不到的惊喜。事实上,阿今在跟妻子提说转业之前内心是没有愿望的——不知道是希望她赞同还是反对,但现在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愿望——好像是希望她反对。为什么要她反对他也不知道,只是妻子希望他转业的兴奋茫茫的令他感到不高兴,感到一种盲目的内疚,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现在正需要他去弥补。他没马上想到怎么去弥补,但想念之手始终在脑袋的沟沟坎坎里摸索、摸索,以致他感到那只“手”已在无尽的摸索中伸得很远很长,变得像游丝一样,像他吐出的烟雾一样……突然,从烟雾中走出了一张面孔,有时候变成两张,他们随着烟雾的聚散、变幻而变幻,隐隐显显,飘忽不定。开始,阿今怎么也认不清他们是谁(虽然都很面熟),但当他闭上眼时,凭借着烟雾隐退后的一丝清净,他发现这两张面孔原来是他爸妈。嘿,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感到所有的疑难都随着这口气排泄出来。
对,我应该去跟他们谈谈,听听他们的意见。阿今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爽快、坚定,身体像被床板顶起似的立了起来。正当这时,阿今听到有人在敲门,因为声音太微弱了,他没有去开门,而是竖起耳朵地等着敲门声再响,听到的却是开门的声音。他出来看,见是母亲回来了。
“妈,”阿今脸上蹦出一个意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母亲把雨伞递过来。
阿今接过雨伞:“还在下雨?”
“下,越下越大了。”母亲边一边换鞋一边唠叨,“这天气谁会出门?一个多小时,连个人影都没,所以我回来了。”
但她把工作也带回来了,厚厚的一个讲义夹,你不知道里面夹着什么,只看见她一换好鞋就没有犹豫地抱着讲义夹入了房间,过了一会,又回头来把房门关上,并对阿今说:
“你不要来打扰我,我有事。”
对这些,阿今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太知道母亲是怎样一个人,从小到大,阿今对母亲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作为一个“公家人”的高度称职的形象,做什么事都兢兢业业,不遗余力的,即使“公家”什么也没给她(事实差不多也是如此),她嘴上牢骚连连,心里却依然忠心耿耿的,像一个真正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老革命。年轻时,说实在的阿今对母亲的这个形象不大有什么好感,总觉得母亲这人特傻,似乎还有点假,但现在看“假”的成分剥落了,“傻”显得非常纯粹,达到了一种极限,反倒变得可敬可爱了。这次回来他觉得自己对母亲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比如很喜欢看她扎在“公家”的事务中忙忙碌碌的样,这在以前是没有的。有两个下午,他还专门跑到老人俱乐部,很自豪地陪伴母亲度过了当班的时间,就像当初恋爱时陪妻子值班一样。这种感觉使他感到很幸福,他相信母亲一定也会因此感觉到幸福的。这就更让他幸福了。
洗脸。漱口。吃早饭。末了,阿今想找点事做做,免得去打扰母亲,但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这里坐坐,那里站站,就是找不到一件可以让他安心下来的事,捧起的书一本又一本,掉下的书也是一本又一本。这样折腾一会,结果是更燎起了他想跟母亲谈转业事的欲火。想谈就谈吧,母亲又不是不能打扰的人。这样想着,他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妈,你在干吗?”看母亲正在填写图书卡片,阿今说,“要不要我帮忙?”
“不要,不要,你去忙你的事。”母亲没有回头。
阿今退回几步,坐在沙发上,目光搭在母亲肩上,时不时远弹到窗外,看到无声的雨丝被北风吹得歪歪斜斜,感觉是他斜着头似的。阿今感到奇怪的是,甚至在这么冷的天气,母亲居然还开着窗户,面对着大把大把的冷风,跟没有感觉似的。他自己已感到了冷。这么说来,阿今想,母亲的身体也许要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突然,母亲回过头来:“你坐这干吗?我以为你走了呢。走走走,我不要你在这,跟个幽灵似的。”
阿今笑了笑,说:“妈,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说。”母亲又回过头去。
“我想转业。”
母亲没认真听,一下子没反应,过一会才惊醒地甩过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阿今认真地注视母亲一眼,又说:“我想转业。”
“你想转业?”母亲挪动下椅子,转过身,这样阿今和母亲就面对面了,“怎么了?”“没怎么,就是想。”
“嘿,”母亲突然换了口气说,“是小颖的主意吧。”
“不、不、不,这跟她没关,我还没跟她说呢。”撒这个谎是想更引起母亲重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想好。”母亲说。
“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阿今说着用目光追寻着母亲的目光。
母亲避开阿今目光,沉思着,过一会,又盯着阿今目光,以特别强调的口气问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转业。”
“我也不知道。”阿今无可奈何地耸了下肩,说,“我只是想。”
“想总有个原因啊,原因是什么?”母亲摘掉老花眼镜,放在桌上,继而收拾了下桌面,回过头来又问,“原因是什么?”
“这么说吧,妈,”阿今将身子往前倾了倾,“你可以暂且不考虑我的原因,根据你的想法你觉得我是转业好还是不转业好。”顿了顿,又说,“我想转业当然有我的原因,但这不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所以我想听听你的,包括爸和小颖的意见。你可以随便说,怎么想就怎么说。”
母亲站起来,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朝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当初你要到部队去,你知道去得并不容易,我和你爸都做了不少工作,这说明我们是支持你去部队的,为什么?”到客厅,母亲理了理沙发,坐下。这时,阿今也来到客厅,他觉得客厅的光线有些暗,打亮了一盏壁灯。灯光下,阿今看到母亲神色凝重,知道母亲已经跟他“认真”上了,心里头不由地紧张起来。
母亲接着说:“要说我们就你一个孩子,我们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我们主要是为你前途考虑,觉得部队是个培养人的地方,你既然愿意去就应该支持你。记得吧,你去部队时妈还是哭了又哭的。”
阿今点点头,想,确实,当时母亲是不太愿意我离开她的,但为了我去部队她又是做了不少工作的,她确实是为了我前途才这么做的。但要现在她还会不会这么想?要现在我去部队还会有那么难吗?那时候我们班上38个男生,有一半人都想去部队,所以竞争相当凶,所以他们都做了很多工作。那时候,爸还没现在这风光,所有的工作其实都是求人的工作。想到这里,阿今忽然感到困惑起来。
“但是,”母亲继续说道,“现在有些事情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看,凡是我认识的,王信、宁奇、小田、张琴,还有你们小颖的哥,都转业了,你姑家的老二,听说部队都要提他当参谋长,却也要求转业,还把你姑拉来做老头子工作,要他想想办法,能不能在军区找位首长替他通通关系。你说这事怪吧,以前只听说想当兵到处托门子,找关系,求人情,你当时去部队不就是这样的,嘿,现在却反过来了,想转业还要托东求西的。还有你表姐张琴,军区总院是多好的单位,要房子有房子,要待遇有待遇,一年光发鸡蛋鱼肉的钱就抵得过我工资,这么好的兵她也不要当,还跟我说在部队干没意思。我问她怎么才叫有意思,照你说的我们阿今就更没意思了,家挨不着家,又那么辛苦,干巴巴几块工资钱还不如你跟台手术收个红包。你想她跟我咋说,她说,你们阿今思想好,有前途啊。我想想也是,你们这个要走那个想转的,就我们阿今没有。没有我想总得有个原因,原因是什么?我想来想去觉得张琴说的也许是对的,因为你有前途。人有前途当然是最好的,所以我还暗暗为你自豪呢,想别人在部队都干不好,没前途,想走,就你阿今有前途,不想走。可是你看,我还没看见你前途是什么样子,就是说想嘛也还没想热透呢,你就变得他们一样了,这……”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靠在沙发上。
阿今想,看来母亲不希望我转业,我又要接受她的批评和教育了。奇怪的是,这样想着,阿今反倒觉得心里甜甜的,好像他很希望得到母亲的批评。因为心里高兴,钻出的声音也无法抹掉快乐的痕迹:
“妈,你是不是不想我转业?”笑嘻嘻地。
母亲沉思一会,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今心里咯噔一下,感到刚刚还是空旷的心一下被关紧了。
“转不转业这主要是你个人的事,”母亲又说,“我们家里这个民主是讲的,我们也相信你。如果你今天不跟我提转业的事,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既然提了我就跟你说说我的想法。说句老实话,阿今,这些年妈的思想也发生变化了,以前你们常说我是假马列,不管真假,起码妈不是那种没有一点思想觉悟的人,妈的思想觉悟可以说比谁都不会低,对你也好,对你爸也好,这么多年了妈啥时拖过你们后腿?妈总是鼓励你们好好干,把心思多用一点在公家的事情上,让领导和单位说你们一个好字。只要单位说你们好,妈在家怎么辛苦都是心甘情愿的,妈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自己没什么光荣,就希望你们光光荣荣的,不指望大富大贵嘛,起码活在这世上不要让人家觉得是个可有可无、没用场的人。当初妈忍痛送你去部队,想的就是你穿身军装是件光荣事,你光荣,我们家也光荣,所以愿意忍这个痛,要不你说妈图啥?妈就你一个孩子,好不容易把你培养大学毕业,打心眼里说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不说别的,起码有个长短想唤你也唤得应啊。那年妈做手术,妈多希望你回来看看,不是想要你什么服侍,妈是想进了手术室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所以硬是让你爸拍了电报。可你怎么了?连个回音都没。当然事后我们知道你是去演习了,不知道情况,怪不得你。但话说回来,那次妈真要死在手术台上,这话又该咋说?只能说妈这辈子白过了,死的时候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想起这些,妈就觉得把你送给部队挺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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