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老太太的担心又合了事实,陈玲经过几番折腾,在肖医生的帮助下产出一女,非但未死,还呱呱的哭着。老太太没有寻到掐死的机会,并且经过刚才的痛定思痛,有了机会或许也不会再掐。但是又多了一个孙女,她觉得很是头痛,仿佛无边的痛苦袭来了,全身的骨架都要散了,需扶着墙壁才能走到堂屋里,看定几个衣衫褴褛,嚎啕大哭的女孩,叹息不止。
超生款——此刻最容易让老太太一家想起,李湖才缩着身子蹲在墙角为超生款发愁,一面因没子而辛酸,一面为多女而痛苦,心里搅扰着的是空虚和无奈。他糊涂了,脑海里没了思想,觉得一切仿佛是一个噩梦,人虽醒了,思想还在噩梦的惊悸中。他想清醒,便伸手撕扯头发,使劲。他撕扯的仿佛是荒地里的一堆杂草。呵!他想,他不能有个儿子么?他就要断子绝孙么?他更无理智了,加大了撕扯头发的劲,却只能感到头皮的发热而感不到发根的生疼。李湖才愤怒了,脸色发紫,眼里闪出青光,手上感到痒来,这不同于发赌瘾时的痒要去摸牌,而是要找发泄的东西。恰这时小二妞走过来说:“爸,我饿了。”他好比困睡的狼闻声而动,有了泄愤的对象,怒吼道:“饿不死你,你这猪喽!就想着吃,你这些贱坯子,害人的扫把星!饿是吗,到粪坑里吃去。”小珊子见势不妙,忙上前来要拉开妹妹,然而三个妹妹都哇的一声大哭了,李湖才又红着眼大骂起来。老太太在旁边见了不忍而埋怨道:“唉,都是小孩子,你吼他们干什么?”
李湖才破口就骂道:“你这死老婆子,老子管教女儿关你屁事。”老太太何曾受过如此的怨气,刚为女儿煮的蛋连碗砰然落地,抬了右手指住李湖才:“你……”可半日未说出话来,李湖才又露出满口黄牙道:“我什么,你这老不死的,我原本晓得你陈家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上天要罚你家断子绝孙,可是我李湖才干嘛要踩这趟浑水受你陈家的冤枉哟。”老太太大怒,恨不能把那用劲前伸的手指变为利刃杀将上去,也露了疏松的几颗黄牙回骂道:“李湖才你这砍头砍血脑壳的,别忘了你是在与谁说话,你爹你妈也是老不死的么?你跟那两个老不死的也是这样说话的么?你这不肖之徒,若没我陈家,你还窝在那山沟沟里哩,你倒不知感恩戴德了。”李湖才道:“死老婆子你别叫嚷,当年若不是我爹妈强迫,老子才不愿上你陈家的门,看看你女儿那德行,笨坯,笨坯,不会生儿子的笨坯。”
这话骂得老太太心酸难耐,不禁坐在地上哭泣起来,她想起自己的嫁出去的女儿都已生了儿子了,当初把陈玲留在家里招女婿全因她的乖,若早知她不会生儿子……老太太想到这里,有了话回骂道:“你妈的,老子外孙都有了几个了,说去说来是你这砍头的……”她住了口,顺眼瞥见四个女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个是张明英,其次是李云惠,张天锦,周二娘。
张明英扯开嗓门道:“哎哟,我说大娘,湖才呀,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其余几个人附和着道:“是哩,是哩!”李湖才低头不语,陈老太却如见到了救兵,理直气壮起来。“呀!”她说:“他嫂子们来得正巧,也帮我这可怜的老太婆评评理。”于是将口角的事说了出来,大家听了都批评李湖才的不是。老太太占了上风,委屈却增加一层,捂面大哭道:“喔唷,我老太婆今后怎么办唷?”鞋上破了口的李云惠忙来安慰道:“大娘,你什么也不要难过,李湖才和陈玲都是好人,将来准会好生的照顾你。”张明英接道:“对,老李说得对,大娘,湖才嘴上对你发脾气总是心烦的缘故——我们都听肖医生说了——大娘,男女是一样的——”张天锦道:“唉,天也愣不长眼睛。”一通话说得老太太转怒为悲,张天锦又道:“大娘,虽说男女平等,但这接香火的人总是应该有的,想想办法让陈玲再生一个吧!老天早晚见你们的诚意,总要动起同情心,就可有一个乖孙子了。”她说得脸发红光,李云惠和周二娘点头称是,张明英说:“大娘,这话是正确的。”老太太作色说:“可——这容易么?我们连这晚生的已五个女孩了,别说那几千元的超生款,就是小分队也要把陈玲拉去作手术呀。”她这时想起那夜的梦,观音给自己送来了一个儿子,可是有一个挥手的动作,那动作无疑是杀头的姿形,是不好的预兆。陈老太又是几声叹息,说到难处众人都叹息不已,仿佛陈玲即刻要被拉去做结扎了,都深感同情,作出冥思苦想的样子来,欲要帮老太太想一个万全之策。
李湖才这时觉着心里的火还在燃烧,要按捺不住,却不敢再对老太婆发怒,更不敢对四位妇女,便拿女儿们出气。突然然站起来指着四个女孩大骂:“哭你妈的,哭你妈的,你们给老子住了口。”而此时根本就没有哭的四个女孩倒被他吼哭了,众人也都被他吓着了,眼见他暴跳如雷的又骂了一通奔出屋去了,他不知道要去何处,只要四处的走,蓬头垢面如乞丐。刚出院子,迎面走来童韦凤,他二话不说,绕到前面,风一般的跑了。
童韦凤想这家伙大约又是因陈玲生了个女孩而发疯了,她露出一脸的笑来,笑里满含讥讽和快意,大踏步走进陈玲家的院里,突然瞥见屋里正有张明英等人在窃窃私语,忙将身子往旁一闪,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旁,隔着门板偷听门内的谈话。原来童韦凤得知陈玲又生了女孩,心里高兴不少,想及平时自己与她的仇雠。便要上门来挖苦一番;待这时看见张明英等,只觉张明英并非好人,疑心这时又在谈论自己的坏话,便先放下了挖苦的计划,欲要躲在门后偷听。
只见几个女孩儿还在大哭,陈老太一声怒呵:“你短命鬼些要吵死我吗?”但斥骂不住,孩子们哭得更欢,她不再理会,转身对张明英:“张明英,说的轻巧,做的困难,要躲过小分队的,能容易么?唉,该我老太婆受罪,苦命!”张明英说:“嗳,大娘,话不能这么说,事在人为嘛,咱们要秋收,还不是要春天就开始播种。陈玲能否再生一个孩子,关键是要你去想些办法呀。”陈老太听得有门路,欣喜的问什么办法,张明英微微一笑,放低声音说:“您想想童韦凤是什么东西,小分队那些人有是什么东西,还不是上她家来吃一顿,然后由童韦凤带着走,上哪家算哪家倒霉。”陈老太还听不明白,又问:“这样么,又有什么办法让小玲再生一个呢?”张明英刚要回答,张天锦抢先了说:“阿唷,我说大娘,您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怎么此时就如此糊涂,张明英的意思,不正是要你拿一些东西去送那童韦凤。”张明英更正道:“那怎能叫送呢,那叫给,搡叫花子,嘻,送也好,搡也好,天锦的话很有道理呢!想想罢,狗还须啃了你的骨头才为你看家,花子还要收了你的施舍才对你发笑,何况人,还是要得了你的好处才帮你办事呢——特别是童韦凤,这一个……”周二娘附和道:“蛀虫,蛀虫,长在朽木里的蛀虫!”众人只觉骂得十分过瘾,暗下喝彩,张明英道:“大娘呀,有求于人便低人三分,您就破费些,脸皮放厚些,多说些舒心的话让她听,她高兴了,或许就不带小分队到你们家,鬼知道陈玲没做手术。”
老太婆被说得开窍了,脸上的肉也舒展开了,笑着说自己是老糊涂,多亏几位侄媳指点。四位妇女受了感激,心里比老太婆还舒畅,嘴上就更加放肆的咒骂起童韦凤来,这使门外偷听的童韦凤怒火中烧,恨不得冲进去每人赏赐三个耳刮子,但却没进去,因为依听张明英几人的说法,她将要收得老太婆的好处,这样的好处与被骂相比,好处重要得多。于是她压下火气来,想乞丐也好,蛀虫也罢,只要我有得好处可收,你就是骂我死去我也不见得就要死去。这样一想,不觉喜怒参半,一边暗骂张明英等四人,一边渴望老太婆的好处快些到来,好比吃屎的狗希望人的胃消化迅速。突然张明英说:“嗳,大娘,我们就不进去看陈玲了,您好好的让她补补身子,我们——就走了。”陈老太说:“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你们,若不是你们的主意,我老太婆怕只有以死来解脱了。”四人都劝慰老太婆不要干傻事,然后走出来。童韦逢忙缩到角落里,待四人走远后她才站起身,眼睛里像野兽一样发出凶光。屋里还传来老太婆安慰陈玲的低语,童韦凤没了挖苦的兴致,也就转身离开了。
夜深了,空旷的夜空中,空旷的田野中,只有冷风呼啸,风声仿佛凄惨的呜咽使人悚然发怕。小村寂静下来,偶尔有几个窗口露出昏黄的灯光,才让人感觉到黄缪村寨的存在。可是那最后的几点光也熄灭了,就像希望的白光消失,从此世界便是无边的黑暗和一片混沌,什么也没有,又什么都有;只是在没有时会出现一点希望,在有时又什么都抓不住。于是这世界无所谓有无,人生无所谓有无,连那爱憎,美丑,是非,善恶。
然而,无论李湖才怎样的要把世界想得消失或无所谓,这世界终究还是存在的,并长存。他虽抓不住什么,黑暗却能抓住他。他愤怒了,一边往田野里冲去,一边喝下最后一口白酒,将空瓶抛出,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随着这声闷响哼了一声,栽倒在地,口中含糊的说:“我要儿子——哕……我要儿子,我要儿子……哕——”他就这样在醉梦中吐了一夜,次日早晨,已呕吐得满脸污物,可谓怪物一个。怪物缓缓醒来,想起昨夜的事,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还觉得头里发昏,想要饱睡一觉,又感到地上的坚硬,便坐起身子,睁开眼睛觉得眼前是混混沌沌的一片,伸手抹下来才知道是蒙上了自己的呕吐物,也才知此时自己的形象,忙去水沟里找水清洗净了才觉眼前清晰开阔,心里的怒火还蠢蠢欲动,这是昨晚那女婴所至,他不住的骂道:“女孩,花钱的……”尚不知骂了多久,拳头出奇的发痒起来。
恰这时候小二狗从对面走过来,边笑边道:“呀,湖才,早,昨晚又得一个女孩罢?恭喜了。”李湖才只觉这话对自己含着莫大的侮辱,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小二狗,大清早的你别给老子说风凉话。”小二狗以为他在开玩笑,便道:“哟,今早怒火不错,是昨晚没跟你媳妇……”李湖才大骂:“我跟你妈。”小二狗这才知道李湖才认真了,也便愤然,并因读过《水浒传》学了些口语,骂道:“咄,李湖才,你这破落户,老子好心恭喜你还有了错不成?” 李湖才抬起手,口沫横飞地道:“谁是破落户,你狗日的再说风凉话,小心养了儿子没屁眼。” 小二狗曾因结伙打架坐过牢,平生未受过这等气,这下口沫比李湖才的飞得更远,说:“李湖才,骂人时回头看一下你家祖宗,没本事到老子黄缪村寨来上门,自己养不出儿子还骂我儿子没屁股,你是连儿子也没有啊。”说罢哈哈大笑,直笑得李湖才瑟瑟发抖,半天不动,小二狗误以为自己得胜,又哈哈地笑一阵朝前便走。哪料李湖暴喝着追上来一拳砸向他后脑勺,他只觉眼前一黑,闷哼一声,来了个狗吃屎。
李湖才嘿嘿怪笑道:“怎样?谁要对老子不敬,就得先尝尝老子的拳头的滋味。”说时两只拳头在身前晃了晃。小二狗抹去口角黄泥,冷冷道:“是么?可我小二狗也不是懦夫。”话未说完,一记直拳打出,李湖才未及提防,鼻梁遭殃,“啊呀”一声仰面倒下,又翻一个跟抖才稳稳的爬在地上,只觉得鼻孔里如泉似的喷出,伸手抹来瞧,尽是满手鲜血。他如狼闻了血腥暴跳如雷,噌地跃起扑向小二狗,双拳齐出要报鼻梁的仇,但小二狗不愧在江湖上混过,身体一闪并顺势一脚踢出,他屁股上又着一脚,再次扑倒在地了。
小二狗怪笑道:“跟老子打架,你差得远,来,起来呀,咱们再来——”李湖才吃亏了许多,更加愤怒,他随手捡起身边一块石头再次冲上去。小二狗万未料到敌人有了武器,阻挡时手被砸中,哇呀一声后退三四步。李湖才如影随上,又挥出石头,小二狗妈呀一声惊叫,头上鲜血直流了,两手抱着头,痛苦地蹲在地上,李湖才疯狗一般狂叫着冲上去一气拳打脚踢,直打到村民们闻声赶来时,他才瘫坐着气喘如牛,满手血污,两道发绿的光盯着小二狗头上的鲜血。村民们先是怔住,咳吓住,不敢动弹,过了一会有一个人发出惊呼:“啊,快来啊,出人命了。”
外面的世界是吵吵闹闹的如水沸腾,单陈老太和女儿在屋里什么也不知道,突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明英已奔到他家堂屋里大叫:“大娘,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啊。”老太太再三追问,张明英才说出了李湖才三字,老太太听了气冲眉梢,张口就骂:“咋了,那短命鬼怎么了?死在外面才好呢!”张明英捶胸顿足道:“大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话。”陈老太不满道:“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错,那短命鬼,死吧,死吧!去死在外面才好。”陈玲包着头巾从里屋出来,孱弱身子如风中树叶在壁前哆嗦,眨着两眼问发生了什么事,张明英忙不理老太太,对陈玲说:“唉,湖才在外面打架了,把小二狗打成重伤,现在在医院里抢救啊。”
母女二人听了刚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远远传来一阵嘈杂的哭声,忙奔到院里,张明英与陈玲也跟出来。只见四个小女孩哭着跑来,一路的大叫:“外婆,爸爸被捆了,妈……” 陈老太抓住小珊子的手忙问:“怎么了,珊子?”小珊子哭道:“爸爸被捆在学校里了。”
陈老太又没反映过来,张明英在旁边为她解释说是童韦凤叫人捆的,并说也许要吃官司。陈老太发急道:“这还了得。”她只感到头昏眼花,女婿是家中的栋梁,栋梁断便家要倒,这四五个女孩他们母女怎么能够养活呢!陈玲因担心丈夫是早已哭泣起来,四个女孩倒停止了哭,怔怔的看着他们。张明英上前蔚籍,扶住陈玲说:“你别哭,天大的事也是可以解决的,外面风大,你快进去,坐月子得好好注意身体,免得落下毛病。”陈老太昏着头也忙来劝,说你先不要着急我们过去看看再想办法。好容易把陈玲劝进屋,就要与张明英去小学校里看情况。但刚出门,便看见远远的有一帮人气势汹汹的闯将来了。
陈老太简直没了主见,她睁着老眼分辨了半天,才看出是小二狗的父母兄弟及妻子,而最前面的领头人是童韦凤。她与小二狗家有亲戚关系,见了侄子受欺负自要出面寻陈老太家的不是,所以叫江正立等把李湖才捆绑过结实,扬言要送公安机关,大有不为侄子报仇誓不罢休之势。童韦凤这时看见张明英,只觉得张明英无时无刻不与别人联结起来与自己作对,便更愤然,对张明英嗔目而视。张明英见那两目仿佛是沾毒的箭,害怕得悚身而退,低下头去不敢再仰起来。
陈老太上前谄谀奉承,好话说尽,童韦凤却不逊地将头一扭道:“你别怪我无情,全是那姓李的太狠,你去瞧瞧我那侄子,一直昏迷到现在。就要发生人命了,我做村长的能不管吗?”陈老太道:“理应,理应,他嫂子是咱黄缪村寨的父母官,发生这种事自然要管,只是,他嫂子,那挨千刀的也是一时糊涂才打了二狗,现在一定后悔得紧,你就看在我一家需要人来养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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