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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第1页)

,他其实并没有和人家深入地讨论过,她想早一点结,这个王大夫知道。但是,婚礼该怎么操持,操办到怎样的一个规模,小孔从来也都没有流露过。人家一直都是顺从着自己的。这么一想王大夫突然就觉得事态有些严峻,什么时候得好好问问人家了。不能拿客气当了福气。

“唉,”徐泰来抱怨说,“她就是要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怎么说都不行。”

“不至于吧?”王大夫自言自语地说。

“你问问小孔就知道了。”徐泰来说,“我估计金嫣把心里的话都告诉小孔了。”

两个男人站在飞檐的底下,各自憋了一肚子的话。是得好好谈谈了。即使是关于婚礼,两个人都有满腹的心思,完全应当和对方商量商量、讨论讨论的。总归是没有坏处。第二支香烟还没有吸完,两个人突然觉得,他们已经是连襟了。

第十六章王大夫

一接到电话王大夫就知道事情不好。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好听的声音在“请”他回去,“请”他回到他的“家里”去。好听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听上去像亲人的召唤。但是王大夫心里头明白,这不是亲人在召唤。

半个月来,两万五千块钱始终是一块石头,一直压在王大夫的心坎上。王大夫是这么劝自己的,别去想它,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也许就有办法了。办法还真的就有了,王大夫向沙复明预支了一万块钱的工资。一万元,再加上王大夫过去的那点现款,王大夫还是把两万五千块钱给凑齐了。王大夫什么都没有解释,好在沙复明什么也没有问。

现在的问题是,王大夫把两万五千块钱拿在手上,轻轻地摩挲。摩挲来摩挲去,舍不得了。王大夫就想起了一位老前辈说过的话,那是一个盲眼的老女人。她说,钱是孩子,不经手不要紧,一经手就必须搂在怀里。王大夫就心疼这笔钱,心口像流了血。他闻到了胸口的血腥气味。冤啊。如果弟弟是为了买房子、讨老婆、救命,给了也就给了。可这是怎样的一笔糊涂账?既不是买房子,也不是讨老婆,更不是救命。是赌博。赌债是一个无底洞。这一次还上了,弟弟下一次再去赌了呢?弟弟再欠下二十五万块呢?他这个做哥哥的还活不活了?

王大夫第一次恨起了自己。他为什么是做哥哥的?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做冤大头?凭什么他要抢着站出来?真是用不着的。没有他,地球一样转。这毛病得改。下一次一定得改。这一次当然不行。他承诺了。他是用舌头承诺的。再怎么说,一个人的舌头永远都不能瞎。舌头要是瞎了,这个世界就全瞎了。

欠债还钱,这是天理。从来就是。

听完了手机,王大夫把手机合上了,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这些日子王大夫一直把两万五千块钱捆在自己的身上,就系在裤腰带的内侧。这个是马虎不得的。王大夫掏出墨镜,戴上了。一个人走上了大街。他站立在马路的边沿,大街一片漆黑,满耳都是汽车的呼啸。说呼啸并不准确,汽车的轮子仿佛是从路面上“撕”过去的,每一辆汽车过去都像扒了地面的一层皮。

——这是最后的一次了,绝对是最后的一次。王大夫不停地告诫自己。从今往后,无论弟弟再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过问了。此时此刻,王大夫的心已经和石头一样硬,和石头一样冷。这绝对是最后的一次。两万五,它们不是钱,它们是王大夫的赎罪券。只要把这两万五交出去,他王大夫就再也不欠这个世界了。他谁也不欠。什么也不欠。遗憾当然也有,两万五千块毕竟没有得到一个好的去处,而是给了那样的一帮王八蛋。你们就拿去吧,噎死你们!

王大夫突然伸出了他的胳膊,气派了。他要叫一辆出租车。操他妈的,两万五千块钱都花出去了,还在乎这几块钱么?花!痛痛快快地花!老子今天也要享受一下。老子还没有坐过出租车呢。

一辆出租车平平稳稳地靠在了王大夫的身边,王大夫听出来了,车子已经停在他的身边了。但王大夫没有伸手,他不知道出租车的车门该怎么开。司机却是个急性子,说:“上不上车?磨蹭什么呢?”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阵紧张。他冒失了。他怎么想起来叫出租车的呢?他压根儿就不会坐出租车。王大夫在短暂的羞愧之后即刻镇定了下来。他的心情很坏。非常坏。坏透了。王大夫说:“你喊什么?下来。给我开门。”

司机侧过了脑袋,透过出租车的玻璃打量了王大夫一眼。王大夫戴着墨镜,面色严峻。和所有的盲人一样,王大夫的墨镜特别大,颜色特别深,几乎就是罩在眼睛上。司机知道了,他是个盲人。但是,不像。越看越不像。司机不知道今天遇上了哪一路的神仙。司机还是下来了,一边瞟着王大夫,一边给王大夫打开了出租车的车门。他一点也弄不清墨镜的背后到底深藏着一副怎样的眼睛。

王大夫却是全神贯注的。他突然就虚荣了,不想在这样的时候露怯。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是一个盲人。依照车门的动静,王大夫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他扶住门框,缓缓地钻了进去。

司机回到驾驶室,客气地、甚至是卑微地说:“老大,怎么走?”

王大夫的嘴角吊上去了,他什么时候成“老大”了?但王大夫即刻就明白过来了,他今天实在是不礼貌了。他平时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但不礼貌的回报是如此的丰厚,司机反过来对他礼貌了。这是一笔怎样混账的账?回过头来他得好好算一算。

“公园路菜场。”王大夫说。

王大夫到家了。上楼的时候心里头在打鼓。这里头有犹豫,也有胆怯,主要的却还是胆法。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藏在暗处。这就是为什么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缘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

他要打交道的可是“规矩人”哪,离鬼神已经不远了。

一进家门王大夫就吃了一惊,弟弟在家。这个浑球,他居然还好意思坐在家里,客人一样,悠悠闲闲地等他这么一个冤大头。王大夫的血顿时就热了。好几个人都坐在沙发上,很显然,都在等他。他们太自在了,正在看电视。电视机里热闹了,咣叮咣当的,是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准确地说,是金属与金属的搏杀。刀、枪、剑、戟的声音回响在客厅里,残暴而又锐利,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悦耳,悠扬了。他们一定在看一部功夫片,要不就是一部黑帮片。功夫片王大夫是知道的,它有一个最为基本的精神,拳头或子弹最终将捍卫真理。王大夫突然就回忆起出租车来了,他是不礼貌的,得到的却是最为恭谦的回报。都成“老大”了。王大夫径直走到沙发的面前,电视里的声音减弱下去了。王大夫的肩膀上突然就是一只手,他感觉出来了,是弟弟。王大夫的血当即就热了,有了沸腾的和不可遏制的迹象。王大夫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有了光感,透明了,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光芒。王大夫笑笑,伸出右手,他要和自己的弟弟握个手。王大夫的右手刚刚握住弟弟的右手,他的左手出动了,带着一阵风,他的巴掌准确无误地抽在了弟弟的脸上。

“滚出去!”王大夫吼道,“给我滚出去!你不配呆在这个家里!”

“他不能走。”好听的声音说。

“我不想见到这个人,”王大夫说。“——我说过了,这是我们俩的事。”王大夫突然笑起来,说:“我跑不了。我也不想跑。”

“钱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给钱。我们走。”

“不行。他先走。”

“他不能走。”好听的声音说。

“他走,我给钱。他不走,我不给——你们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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