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瞅我一眼,扭身回了房。
父亲打个洒嗝,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总算点上了烟。于是一氧化碳和尼古丁便填满僵硬的空气。我觉得自己早该说点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直到搞了碗蜂蜜水回来,我才让父亲以后少喝点。说这话时,我颠着手机,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药蛋。
电视里在演什么大宋提刑官,每次何冰张嘴我都怕蹦出来的是京片子,奶奶房间熄着灯,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睡着了。后来母亲出来喊父亲,让他洗洗澡睡去。「不洗,」他翘着二郎腿,耸拉着眼皮,「今儿个偏不洗!」当然,说归说,他最后还是洗去了。我在沙发上呆坐一阵,剥了个橘了,又换了几个台,之后就顺手拿起了父亲的手机。或许我只是想看看手机功能,但那些通话记录还是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三个月十来条吧,都很短,几十秒,最近的是五月三号,通讯录名字是老蒋。父亲用手机并不少,毕竟猪啊鱼啊杂事多,但「老蒋」在一众闪烁的数列里还是那么刺眼。我记得父亲不太会用手机打字。点开看了看,尾号是9877,有点耳熟,至于是不是老赵家媳妇数次要求我记住的那个手机号,我也拿不准。止是这时,母亲突然出现了,鬼魅一般。「明儿个平海广场有个演出,」她拎起盛蜂蜜水的瓷碗,「学校的那些小演员们,你要不急着走啊,可以去看看。」
六号一早是被老赵家媳妇给吵醒的,她不停按门铃,奶奶只好去开了门。她问奶奶在家里干啥呢,也不出去转转。奶奶说医生吩咐还要休息。她哦了声,就问起了我,说有个事要咨询。奶奶说还没起来。两人便开始东拉西扯,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再次入眠。昏昏沉沉中,奶奶提起大刚,说他快出来了吧。「出来干啥,」蒋婶说,「挖沙多好啊,老这么挖着,不回来才好。」边说,她边气哼哼地笑了笑,音频极高,说是海豚音都不为过。我的睡意顿时被搅和得魂飞魄散。「说归说,怨归怨,一个人拉扯孩儿也不好过。」奶奶轻言细语。不想老赵家媳妇不吃这一套,她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奶奶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至于她家是怎么个腰疼法,她并没有展开详细论述,而是像只大弹簧那样蹦了出去,空余奶奶在客厅嘀咕了好一阵。其他不说,她起码是帮我躲过了一劫。
喝了点稀饭,我去了平海广场。舞台就搭在河神像背面,尽管大太阳晒着,还是给围得水泄不通。演出大概也是刚开始,没有海报什么的,只是在舞台正上方扯了条横幅:凤舞艺校文艺汇演。小演员们年龄参差不齐,从八九岁到十五六都有,真像是雨后冒出的一茬茬木耳,母亲说以后会让他们上剧场演,现在还是锻炼锻炼好,也算是给学校打打广告。我绕着舞台溜了一圈儿,也没找到进后台的机会,虽然能隐隐听到母亲的说话声。远远挑块荫凉地,杵着看了一阵,一连两个都是评剧选段,《报花名》、《金鸟飞玉兔走》,好坏另说,技巧不谈,小演员们终究是差了口气。听说还有现代歌舞表演啥的,我也没心思等下去,径直去了剧团办公室。会议室没人,我便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比赛。火箭对小牛,背水一战,姚明被裁判照顾着,首节八分钟就两犯,提前下了场,经过范甘迪两次换人后,到了第二节下半时火箭的表现才稍见起色。就中场休息的功夫,张凤棠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邀请我嗑瓜子。「还以为是谁呢?」她翘起二郎腿,把桌肚子踢得咚咚响。
没两句,我姨就提到了准表姐夫,说光前一阵他就往家里跑了两次,问我觉得这人咋样。
听奶奶私下说,其实张凤棠对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不太满意,嫌人家没学历啥的。但我能说点什么呢,我说:「很好啊。」
「死敏敏非要看上,你有啥法子?」她声音很低,手却甩得啪啪响。然而不等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她又撩撩头发,挺挺胸:「其实也不错,处对象不能光堆条件,也得看人,是不是?人家当了这么多年兵,为国家作贡献就不说了,手头好歹还能落点钱,再在衙门里找个工作,跟你姐也算相互照应着,对不对?」说到「对不对」时,她总算眉开眼笑地吐了口气。
我点点头。
「也可以,哈?」
我又点点头。
「前一阵刚笔试完,报了你们平阳公安局,听敏敏说考得可以,到时候面试啥的再托老二找找关系,」她顿了一下,「铁定没问题。」
「我妈就是个跑剧团的,去哪儿找关系啊?」我突然有些生气,乃至表现得稍显幼稚。
「可别小看跑剧团的,你妈打交道的人多着呢。」她「嘿」了一声,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抽了本《知音》。
「咋不找我那个老姨?」救命稻草一样,我揪出了牛秀琴。我想描述一下这个人,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她啊,嘴上话漂亮,压根不给你办事儿。」张凤棠把书翻得哗哗响,半晌才又抬起头,「再说,你找她她也得办的来啊,这平阳的事儿,她管得着吗,更别说去给你求人了。」
「那我妈就办的来啊?」
「你妈好歹也算是个名人,结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呀——」她音调一转,挠挠脖子,又眨眨眼,像是被噎住了,「其他不说,有个平阳搞房地产的,啥建宇老总,办这种事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也就是个副总,给人打打工。」我没想到她会提到梁致远,有些措手不及。
「你认识?」她苦着一张脸。
我没说话。麦迪继一个三分后,又造了个31,举场欢腾。
「怕啥,」张凤棠笑着捣了我一下,「你妈的老同学呗,老以前到平海来还是你姨夫接待的。」这么说着,她又翻起了书,片刻,做贼一样压低嗓音——连头都压了下来:「哎,你见过没?」
我摇了摇头。
「诓你姨吧就。」她嘴上这么说,一张脸却显得有些失望。好半晌,等她换了本杂志,再坐下来时才说:「青霞就见过,听说前段时间还在剧场看过戏呢。」
张凤棠满嘴跑火车,她的话我一概不信。
「政商一家亲,就是这些人力量才大,办事儿才稳,你知道啥啊。」
我还是没说话,连瓜子都不嗑了,像是生怕亏欠谁似的。
「也就托你妈问问,又不是非要怎么怎么地,你瞅瞅你!」许久,张凤棠捣了我一肘。她瞪着眼,撇着嘴,一副中了风的架势,我也说不好这位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午饭在小礼庄吃,姥爷上村祠堂玩,没在家。小舅妈也不在,我问她是不是没放假,小舅说上鱼塘送饭去了,前脚刚走。我拎份炒米,拿罐啤酒,就往鱼塘而去,不是其他的,只是想趁姥爷不在借他的工具钓钓虾而己。拐过第二道弯,便看到小舅妈打养猪场出来,她在电动车旁蹲下,快速整理了一下泡沫箱子。就这功夫,我野猪一样嚎了一嗓了。小舅妈吓得差点坐到地上,她站起来,红着脸就要打我。大外甥只好撒丫子狂奔。这天钓鱼的人并不多,遗憾的是一个多钟头我也没钓出两只虾来,真不知是我的问题,还是竹竿的问题。再返回剧场已是下午四点多,在门口恰好碰到青霞,她开辆现代,说要送几个学生回学校,问我去不去。我撇撇嘴,但没走两步还是返回来拉开了车门。新教学楼已粉刷完毕,就等着装修了,秋季开学用肯定没问题。虽然学校目前的生源主要是兴趣特长班,但全日制班多少还是有几个人的,像适才车里的学生,都是外地人。为此,母亲不得不请了个宿管。学校现在有授予中专文凭的资格,等教学配套设施跟上,就可以正式招生了。至于教师问题,据母亲说,那个高中音乐老师反倒来应聘了,舞蹈老师也试着招了两个,不过并没有我们学校的那个研究生。
回去的路上,我终究还是不经意地打听了下梁致远。霞姐倒也不避讳,先是一通大笑,好半会儿才说:「对,梁总,梁总。」我不知道关于此人和母亲的关系她知道多少。我问她有没有见过梁总,她反问我有没有见过,我说梁总请我吃过饭,她说梁总也请她吃过饭,我表示不信,她又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说上次《花为媒新编》巡演的的时候,梁致远恰好在林城,就请她吃了个饭。「当然喽,蹭饭,」她说,「硬被你妈拉了去,想想也是,不吃白不吃。」青霞表示梁致远很帅,声音也好听,有钱又有才,我觉得过于夸张了,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问:「梁总到剧场看过戏?」她又笑了起来,问我咋知道。我心里一沉,反问啥时候的事,她叮嘱我别瞎说,我问咋了,她说三人成虎呗,不为她考虑,也得为母亲考虑呀。具体是啥时候的事,她却不说,我只好又问了一遍。「烦不烦你,」霞姐没好气地撇撇嘴,「就前一阵,不是三月末就是四月初。」至于其他细节,她不说,我恐怕也不好打听了。
又或许,对我来说,以上信息已经足够了。
我以为陈建军会搞点什么举动——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但母亲一切如常。倒是蒋婶,当天晚上又到家里来了。我开了门才发现是她,她说林林还没走呢,我能说点什么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父亲还没回来。蒋婶往家里送了些玉米棒子,说是大棚里种的。「婶呢?」她问。
「睡下了,」母亲说,「看会儿电视就打瞌睡。」她始终没有看我。
俩人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母亲兴致不高,我甚至觉得有些不尴不尬。我确实想过径直起身,回自己房间,但还是觉得过于突兀了。蒋婶问我啥时候走,我瞅瞅母亲,犹豫半晌才梗着脖子说明天。「这就走啊,真是上大学了,回来连个面都见不着了。」蒋婶就坐在我身旁的长沙发上,后来忘了谈起什么了,她摸着自己穿着紫色丝袜的腿,连连抱怨她太胖了。「就是腿粗,」她笑笑,「人家都说我挺俊的。」
母亲没搭茬,而是打个哈欠,说她去洗个澡。老赵家媳妇却坐得稳如泰山,压根没有起身告辞的打算。母亲先回了卧室,一会儿又出来进了卫生间,我觉得她瞥了我一眼,却又实在没有把握。蒋婶抖着腿,哼起了歌。据她介绍,这是她新学的减肥方法。我觉得自己是只蒸笼里的大闸蟹,浑身痒得厉害。就在这片越发浓郁的蒸气里,我猛然发现母亲的手机落在茶几上,那么近,只消坐起来伸个手就能够着。但终归,我没有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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