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北风里笑出两张很难看的脸,用浮夸的笑抵抗这一年迟迟不肯退却的寒风和心底翻涌不止的恐慌,那一刻,陆安峦知道他已经不可以回头。
四月,楚梨离境当天,只给他打了电话,说自己会一直等,这辈子绝对不改变心意,还说如果他找不回沈念,一辈子瞧不起他。
五月,他让徐也守着工厂,硬着头皮把当初并不十分有把握的计划付诸实践,只身前往东南亚。
他身上穿的是十八岁时沈念给他定做的西装,飞跃国境线那一刻,无比深刻地认识到所谓命运,就是每一个迷惘或是犹豫的瞬间,都可能把一个人抛进终生遗憾的深渊。
于是他就他妈的不信了,不信有自由意志的人只能坐以待毙。
第一批产品交付至马来西亚时,他正在医院吊水,徐也出差回来,看到他一边就着矿泉水吃售货机里买的饼干,一边跟着几个老大爷围看一盘象棋,他自己说应该开一瓶,庆祝他摆脱公主病。
13年他们收到了第一笔八十二万的尾款,14年春天他们开始筹建自己的工厂,15年初,他在网页新闻上看到了沈念的照片,来自很不起眼的一篇地方资讯,但因那个地名他已经搜索过不下万次,所以一有消息就能收到推送。
他看到沈念站在一排矮平房前,瘦骨伶仃,手里捧的红色荣誉证书比腰还宽,文章标题叫“舍小家为大家|致敬新时代优秀青年”。
他乐不可支地拿去给徐也看,笑着笑着气息不匀,变得不知道是笑是哭。
“你看他,又成大好人了,你说他一天怎么这么会做人呢,咱从明儿个开始捐款,看看是他优秀还是咱优秀。”
北方河水开始解冻时,他把惊慌失措的徐也推上了飞往伦敦的飞机,被电话里的楚梨隔空喷了一脸唾沫。
——“陆大脑袋你不是人!你怎么能真就一直不告诉他我等着他!怎么能忍心干看着他难受!你良心坏透了!”
——“哥不得给你把好关么死丫头片子!谁能有你虎,张嘴闭嘴就是等,他要转头就跟别人好上了,你是准备当樊梨花还是王宝钏?”
——“他才不会!狗东西,不许说他!”
——“那倒是,但这不更显得精诚所至么,心里已经乐开花了吧?”
——“哼。”
手机里传出密乱的脚步,楚梨兴奋地在地板上小步跑,陆安峦将车从地下车场驶向室外,视线从压抑暗淡转向透亮清明,南风持续吹送,路旁已经可见点点青绿色。
“我太想你们了。”过一会儿,楚梨停下动作,声音变得轻缓而略带沙哑:“你一定快点把念哥找回来,我太想你们了。”
陆安峦拇指摩沙着方向盘,车窗外景物如光似影,随着汽车行进退为过去,引向将来,他抬头看向后视镜,看到自己没能压制住呼之欲出的想念,楚梨一说出“念”字,自己就眼前泛起模糊。
“所以你俩抓紧时间回来!哥们儿急死了!”
他终于又是曾经骑城市山地的少年,尽管掺杂了眼泪,但胜利的笑仍是最适合他的表情。
“算你厉害,陆大头。”楚梨想必与他同样,夸赞背后是含泪的眼睛。
“绝对不会输。”陆安峦回答楚梨,也回答自己。
这一年公历7月13入伏,东北早已进入白昼远长于黑夜、主题词为热烈的明媚季节,下午他们在徐也家帮忙装婚礼喜糖和喜烟,回来时临近七点,天边仍有澄明的光亮飘浮着,天地之间是暖融的鹅黄色。
他们暂住在城东的高层,说是暂住,并不是因为房子是租的,而是因为小洋房被重新购回后正在经历装修,搬回去需要一些时间。
村小六月二十四放暑假的第二天,陆安峦三天之内开了将近两千公里车,中途只在东南落了一次脚,带沈念去现如今陆成江独自打理的书社看望陆成江,随后便日夜兼程,回东北。
极度的亢奋之后是极度的乏困,从徐也家回来后他又睡着了,这一觉睡格外昏沉,梦里几乎将从04年起的过往重新走过一遭,醒来时,他身上起了层薄汗,有些热,动了动肩膀发现,沈念给他盖了张空调被,而他枕着沈念大腿,就在客厅地毯上睡着了。
天地交接处,夕阳不吝余晖,还在为他们提供光亮,他一转头,正好和沈念对上视线。
“腿被我压麻了吧?”
“没有。”沈念轻轻摇头,脸被夕阳笼罩成剔透的暖黄色。
他的视线落在陆安峦手上,这几天,他逐渐发现了更多的,由时间造成的痕迹,诸如陆安峦手掌上的几块茧,在他的追问下他搞清楚那是起初他们没钱多请几位工人,卸货装货经常亲力亲为留下的,或是陆安峦腰后有一条两寸长的疤,他辗转反侧半宿后来陆安峦不得不坦白交代,那是工厂曾经进贼,他们跟小偷肉搏过。
每当被沈念捕捉到这些痕迹,细黑的眉毛便要打结,从眼中泄露出伤感,一如现在,沈念看他如此疲惫,难过又写在脸上。
于是陆安峦一面心潮澎湃地品尝他的心疼,一面又忍不住骂他:“多心疼你自己吧,谁有你可怜,下半辈子给我可劲儿败家,争取我挣多少你花多少。
沈念当然是不可能败家的,他只会无措地憋红脸,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隐忍地磨蹭,代表着他一心急,烟瘾又犯了。
回来四天,他由于抽烟的问题被陆安峦教育了一百遍,不过也并非只能挨训,现如今他们共同获得了更能够“解瘾”的办法——他们几乎逮到时间就要做爱,甚至路上还做过一次,这也是导致陆安峦一直睡不饱的另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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