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到今天,我来了两天,你就一点好话不愿意跟我说?我说我要走你就一点不拦着?真就以为我是平白无故来的这地方?我怎么那么吃饱了撑得呢?!”
“被甩的是我,我不能有点脾气吗?!”
陆安峦语气越来越激躁,说到后来,呼吸急促,几乎要喘不过气,沈念下意识伸出左手,按住他的背。
“别气,别气……”
他刚把手掌抚上青年背脊,下一秒汽车停在了全程第一个十字路口,四周依旧是山,设立红绿灯只是为了疏导来往的大型货车,而下雨天上路的货车也不见几辆,没有行人,没有建筑林立,雨声平稳,世界忽而显得原始而空旷。
陆安峦扭头吸了吸鼻子,回身恶狠狠地瞪住沈念,眉心皱成一颗不太好看的核桃,鼻头隐隐憋成红色,就像是一个外形上成年,内里却完全不成熟的耍赖小大人,把“我不高兴”明晃晃写在脸上。
沈念屏住呼吸,指尖颤动,十分不合时宜的,他想笑,因为眼前的人简直和将近十年以前,骄矜好面子的小男孩一模一样,漫长的时间阻隔毫无防备地被撕破了一个口子,仿佛他们,还是十几岁。
他默默收回手,垂下眼掩饰地咳了咳,预感被陆安峦发现,要把人弄得更生气,一时有些紧张,下意识手往膝盖上扣,无措地想挠一挠,陆安峦突然出手,一把将他的手腕攥住。
“往哪放呢!不知道疼吗?我真是要被你气、”青年仰起脖颈,用另一只手盖住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再转过头来时,修长的眉毛舒展成了落寞的垂柳,除了心疼,已经什么都表现不出来。
他们错过了一次绿灯,红灯又从90秒倒数,陆安峦抓着沈念那只手,直到交通灯又要转成绿色,他倾斜身体,横伸右臂,揽住沈念的脖子将沈念带向自己,偏头在沈念的额头一侧压了一个吻。
“我错了,我臭不要脸,我混蛋,一会儿就到医院了,再坚持一会儿,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搓着沈念的肩膀,和十年前出租车上几次憋红眼眶,带他的沈哥哥去医院的小男孩别无二致。
沈念听见自己心下轰然一声,忽然很多事,都分不出旁骛去思考。
雨绵延几十公里,医院外淅淅沥沥,陆安峦从椅背后拽下外衣下车,沈念刚摸到门锁,他打开车门,把外衣罩在沈念身上,轻而易举,将沈念打横抱了出去。
从车场到急诊楼,三五十米距离,青年奔跑时带起一路水花,卷着六月雨中特有的青草泥土气味,在身后落下一片阔野青葱。
县城医院人不算多,沈念摔得凄惨,两块膝盖各擦了将近两寸宽的破皮,但幸好只是外伤,处理起来不复杂,接诊的大夫看上去年纪颇大,是位老太太,看了看沈念的腿,推推老花镜,说:“裤腿卷上去,一会儿把纱布沾湿了。”
医生说得随意,陆安峦也来不及多想,弯下腰就开始给沈念卷裤腿。怕沈念疼,把裤腿扯得很开,卷到接近膝盖时,特意向外拽了拽,沈念坐着一把椅子,两腿横在另一把椅子上,陆安峦最后一截为了卷得快些,卷得很长,一下几乎卷到沈念大腿根。
医生这时从里间取了托盘回来,正看见沈念膝盖往上两寸的皮肤上,青紫色掐痕蔓延向腿根里。
老太太“啧”了一声,陆安峦抬起头,不明所以,没想到下一秒老太太说:“还是年轻好啊,青春是好东西啊。”
老太太语气相当平常,仿佛感慨的是早市豆浆又涨了五毛,日子过得太快。
陆安峦手里还捏着沈念一边裤腿,回过头来和沈念对视一眼,又往下看,“唰”地扯过衣服给沈念盖大腿。。
“嗯?”沈念脸上显出一股子呆相,与从前每一次陆安峦逗他,每一次他听不懂东北俗语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没事儿。”那一秒的情绪很难形容,陆安峦克制不要笑,站到了沈念的身后去,扶住沈念的肩膀。
这一刻,陆安峦知道,在与所谓命运对抗的这道题目上,他们一分都没丢。
消毒、上药、缠纱布,都弄好陆安峦抱着沈念往出走时,雨停了。
天晴得非常突兀,几乎是立刻,云层消散,日光泼洒,甚至人眼暂时适应不了,他们跟另外几名走出急诊楼的男女一样,不得不闭眼缓冲,等到适应阳光,睁开眼时,视线异常清晰,天空湛青,山野墨绿,仿佛这个他们与之打交道,打出过许多惨淡战绩的人间,其实从来没有过风雨。
沈念凝视着远处的山,身体随陆安峦的脚步沉浮起落。
“过得好吗?这些年。”走到车边,他收回视线,眼眶酸疼,声音艰涩,“美国好吗?”
陆安峦用揽在他膝盖下的手打开车门,弯腰把他放进副驾驶,起身手扶着车门,和他对视上。
“我没去。”
沈念心跳猛地一滞,兀地绷起背,不知道该拿出什么表情,只能僵硬地看着陆安峦。
然而陆安峦轻轻朝他勾了勾嘴角,仿佛没因此吃过一点苦头:“徐也说的对,我根本就不愿意走,我生在这片土地上,我爱的人都在这,我往哪走。”
“我得留在这。”他忽然俯身,伸手掌住沈念的后脑,“留在这把从前不明不白的事情弄清楚,把跟你吹过的牛逼兑现,无论是建工厂还是跟你过一辈子,然后来告诉你,从来没有人会因为你变得不幸,从来从来,你都不需要有任何愧疚,无论是我还是陆成江,还是你的父亲沈建平,没有任何人,任何事,需要你愧疚,相反,是你让一场二十多年的遗憾,有了终结。”
陆安峦的话掷地有声,眼神里仿佛滚着层层叠叠、千轮百转的浪。
事实上他隐去了七年当中无数被命运推向落败边缘的瞬间。曾为尽快毕业,三年修完四年学分,陆成江的“下马”带来的影响如影随形,他被隐晦撤销了申请创业金的资格,第一批产品遭遇恶性竞争,赔光了包括徐也借给他的,卖了家里准备的婚房在内的全部一百四十万本金。
2012年春天他拍卖了洋房,把钱打给徐也,徐也退给了他。同年楚梨被家人安排留英,他陪徐也在地下街喝了二十三罐啤酒。
“我还是觉得我能赢。”他攥着徐也塞回他手里的卡,干了最后一瓶,“我们绝对不会输。”
一个月后他只身前往东南亚和南非以南地区拓辟新市场,在气温四十二度的越南感染疟疾,徐也接他回国时,他经历了四次脱水,真在生死线走过一遭,却越来越不信陈步青说的,“该活得聪明点”的说法。
从东南亚返回后他去了秦城监狱,终于知晓,五岁时父母关系奇异缓和的背后,是陆成江收到消息,沈建平狱中病重。男人因此,落实了徇私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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