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十七年寒冬早临,京城九月中旬就落了初雪,一下便是三天三夜。二十二这日,花城街诚黔伯府为嫡长孙陈丰,向温家长房温棠啸之女雨琴下聘。三十六抬聘礼,双雁在首,绕东城转了一圈,才拐道直东口入陶舀胡同。
陶舀胡同温府,贴红挂紫,从主子到下人无不是喜气洋洋。
头抬聘礼入大门,鞭炮声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青年,横眉利目,皮子不白,近了古铜色。因着习武,身子壮硕,面容硬朗紧致,显得两颧骨略凸。今日大喜,其薄唇微抿,神色里看不出喜怒。
住在这片地儿的,文士居多,皆是官身,多年来与温家相处和睦。闻响动,均前来道贺。一时间温府迎来送往,你恭维我捧场,热闹非常,全已忘了与诚黔伯府嫡长孙有婚约在先的,是温氏三房原配嫡女愈舒。
也许…有人还记着她,但从这刻起不会再有人提及了。落败的凤凰不如鸡,现实如此。
直东向朝夕园宗祠里,静悄悄。去饰素面的温愈舒,正跪着。一身寡淡青衣,显得她格外单薄。快十月的天,两膝直抵寒地,但她似毫无知觉,面上平淡,一双形如柳叶的眼不见灵动,静似古井。
她已经在这跪了一夜了,可腰背依旧直挺。宗祠外一丈地,两鬓已见白的常汐,面色蜡黄里透着烧红,粗糙的双手成爪抠着大腿面,硬板板地跪着,像墩石雕。
时过午,温家来客散去。终于有人抽出空来,问一问宗祠里跪着的小女了。已三十又七的温棠峻,清隽如昔,只眉宇间川痕深刻许多。到了朝夕园外,见不远处红梅绽放,不由顿足,眼底墨色渐浓。
曾有一人最喜红梅,可在得知他曾画过百幅红梅映雪后,就不再喜欢了。她就是一株寒梅,孤高自怜,再冷也不低头附庸,求他人来悯。那人在时,他恨不能与之永不复见。可真走了,自己才晓,想永不复见的又何止他?
七年七月,说匆匆但也漫漫。午夜梦回,他常想起她,而她却从未入梦过。
朗韶音,你弥留之际说你不后悔嫁进温家,那后悔嫁予他吗?温棠峻知他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错,慢慢闭目,掩去眸底沉痛,三息后再睁眼,恢复无痕,转身入宗祠。
听到脚步声,常汐一下惊醒,见到来人,颔首到:“三爷。”
温棠峻没理,三两步跨入宗祠,眼看那一排排的牌位沉淀着心绪。要说自朗韶音走后,他最不愿面对的是谁,那定属这个女儿。可每每心烦意乱时,他又最想见她。
她长得像他也像母。
“知道错了吗?”
粉淡的樱桃口微微扬起,温愈舒脸上稚嫩尚未脱尽,但一颦一笑里尽是冰清:“女儿知道错了。”语调悠悠,其中不乏讽意又透着股漫不经心。
温棠峻不喜她这调调,双眉渐锁起:“错哪了?”
“错在…应该成全她们,不该插手让她们找错人表错情,从此错过心悦之人。”温愈舒抽了掖在袖子里的帕,缠指绕着玩。
话敲在他心头,她这是在讽刺他。温棠峻思及过往,一时竟哑口,不知该怎么去说那些旧事。
“但是父亲啊…女儿如此,也是温雨琴和温雨玫逼的。温雨琴想踩着我与诚黔伯府的亲事去够二皇子的正妃位。温雨玫呢,一个记嫡,仗着有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就想谋我的亲事。”
温愈舒轻哂,仰首作天真样:“您不觉她们两个都有点太贪吗?二皇子的正妃是不可能从咱们温家出的,女儿把温雨玫那个记嫡送去谋个侧妃,也算是保了温家的面儿。而且…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庶女,惯会看脸色行事,也适合当小。”
深吸气,温棠峻面上冷峻。她和她娘一样,总是能惹他动怒。
“至于温雨琴…”一声哀叹,温愈舒自怨自艾起来:“女儿深知自己这个丧妇长女缺乏教养,配不上诚黔伯府嫡长孙。手心手背都是肉,未免祖母她们为难,女儿便自退让。这也算是舍弃小我,成全大局了。”
温棠峻压抑着心头怒火,沉声道:“你还知道自己是温家女儿?”
“知道。”温愈舒眼波流转,笑望向那些牌位:“这也不是女儿能决定的事。”
敢情还委屈她了,温棠峻腮边鼓动了下:“既知道,那你就该清楚,温家可与诚黔伯府联亲,但却不能把女送进皇子内院,尤其是嫡女。”
当然清楚。因为仅仅与诚黔伯府联亲,温家于夺嫡上还保有余地。但嫡女入皇子后院,便是跟二皇子彻底绑牢了。温愈舒眨巴了两下眼睛:“温雨琴那个长房嫡女都不清楚,女儿该清楚什么?”
“你跟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难道我不是温氏嫡出?”
“你母亲是朗韶音。”温棠峻知道他这个女儿有多聪明,过去也有遗憾过其非男儿身。可随着她长成,他又愈发庆幸…她是个女孩儿。
宗祠内寂静。温愈舒面上生揶揄,眼里冰寒。
温棠峻宽袖中的手渐渐收紧,多少年了,他以为这个名字不会再从他嘴里吐出。
“原来父亲竟这般高看我娘。”温愈舒冻得发紫的指撑地,移动僵了的腿艰难爬起,身子晃荡,立稳了之后慢慢转过面:“我以为你很恨她。”
“我与你娘……”
“现在是没那么恨了吗?”温愈舒眼里泛起泪:“也是。她早早知道自己的死期,从奋力挣扎求生,到病痛蚕食尽她的意志,死心接受自己的身子在一天天的溃败。她生不如死了六年,您看了六年,更是目睹她没得好死,还有什么恨…不能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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