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从江上回来,柳依依好几天都心情黯淡。她把苗小慧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好久,又把薛经理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好久,就灰了心似的。一个女孩对爱情的灰心,其实就是对世界的灰心。这灰心有点像跟世界赌气,而这赌气又有点撒娇的意味,其实是自信的,有本钱的,又是倔强不服输的。柳依依拿怀疑的眼光去观察校园里的情侣,看他们一对对情切切意绵绵,那情意千秋万代也不可磨灭似的,又觉得自己对世界其实不必那么灰心。柳依依爱想事,还喜欢往深里想,可再怎么想也是女孩子的想,终究是感性的,又是理想主义的。说到底那种灰心来自别人的经验,并不和着自己的血泪,因此是肤浅的,算不得数。那么过了十来天,柳依依心情又开朗了,想着世上总有一些不幸的女人,痴心喂狗的女人,怎么会轮到自己呢?
六月初的四级英语考试还有十来天,全年级的同学都着了魔似的,整天捧着书看。会计系也因为全校的院系竞争关系,在大门口扯出一条横幅,“离英语四级考试还有十天”,日期一天一换,催命似的。柳依依这天去图书馆,刚坐下就来了一个男孩,指了她旁边的座位说:“没人吧?”不等她回答就坐下来,侧过脸朝她笑一笑。柳依依看他的笑意,跟自己有点熟似的,也跟着笑了笑。笑过以后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眼睛盯着书,心中想要回忆起来,就侧脸瞟了一眼。那男孩马上侧过脸来,又笑一笑,头也难以察觉似的点了点。看他的神态越发像个熟人,至少是有过一面之交的。这么想着她又慢慢偏了头看了几次,尽量掩饰着动作的幅度,像一个小偷窥视他人的财物。每次她偏着头,那男孩接了通知似的,也偏过头来,眼神若有所询。这男孩很高,跟樊吉差不多,这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但自己却没有印象。舞厅吗?同乡那里吗?柳依依在心中反复搜索,都否定了。她把书用力翻了几页,赌气不去想,刚做出决定又用力把书合上,赌气偏要去想。想了好一会儿想不起来,心中又有一种怨气,恨那男孩既然不认识自己,那么有意味地笑干什么。她几次抓起书包想走,却还是没走,好像被一颗钉子钉在椅子上。这样心神不定地看了一晚上书,下自习的铃响第一遍时,她觉得有了充分的理由离开,把书匆匆塞进书包,动作有点虚张声势,也不望那男孩一眼,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走了出去。下了一层楼,柳依依忍不住往上看了一眼,没人跟上来,她长吁一声,像松了一口气,又像叹了一口气。
回到宿舍,柳依依把苗小慧叫到楼道尽头的小阳台上说:“今天碰到了一件怪事。”这样说了,又感到自己太把这事当回事了,这种夸张正说明自己把事情放在心上了。意识到这一点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把事情说了。苗小慧说:“是个帅哥不呢?”柳依依说:“没看清,好像也还有那么高。”苗小慧捏了捏她的下巴说:“好像有那么高,又没看清,你跟我讲话还这么含着蓄着?”柳依依说:“人家是没看清嘛。”苗小慧说:“我听都听清了你没看清?我不但看清了他,还看清了你。”一根指头在她胸前戳了一下说:“你说我看清没有,你说!”柳依依说:“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苗小慧说:“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小姐,今天忽然就傻了!”柳依依叫屈说:“我真的没那个意思。”苗小慧掩口笑说:“你说的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柳依依说:“人家是没什么想法嘛。”苗小慧说:“这么纯良的女孩她会有什么不健康的想法?”柳依依说:“别拿我开心好吗?”苗小慧说:“好个可怜人儿,我不审你我也知道后面的一二三。”又说:“那我们说正经的吧。”柳依依说:“他以后不会来骚扰我吧。”苗小慧说:“如果他以后来,那就……怎么说呢?如果他以后不来,那就……又怎么说呢?”柳依依说:“你跟我说话这么含着蓄着干什么!”苗小慧说:“我只看清你,要我说我就说你!怕只怕他以后……以后不来……不来骚扰,你,那怎么办?”柳依依说:“那正好。我就要考四级了,不想要别人来讨厌,害得我没考好,我就跟他没个完。”苗小慧说:“真的,他敢不来骚扰你,我就跟他没个完。”
第二天,苗小慧几次冲着柳依依挤眉弄眼,又嘿嘿嘿怪笑几声。柳依依指了她说:“大家来看,这个人有神经病呢。”吃了晚饭柳依依说:“去教室自习吗?”苗小慧吃惊地望着她:“去教室?我要去图书馆。”又嘿嘿嘿地笑。柳依依说:“那一起去吧。”苗小慧说:“你一个人去,还是你一个人去好,没人干扰你。”柳依依一定要邀苗小慧一起去,想证明自己没别的想法。到底有没有想法,她自己也是朦朦胧胧的。这朦胧给了她一点期待,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到了图书馆门口苗小慧说:“我去买瓶矿泉水。”不等她回答就跑开了。柳依依感到她真的是善解人意。苗小慧走了,柳依依就毫不犹豫地往那间阅览室走去,心中对自己说:“我去那儿是去惯了的,我又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躲开?”
进了阅览室,柳依依扫了一眼,发现昨天那男生面向大门坐着,正抬头望她。她往前走,到处都是空位子。那男生把自己旁边位子上的书包挪开,轻轻努了努嘴,似乎在示意她坐在那儿。柳依依觉得到处都是空位子,没有什么理由要坐到那里去,迟疑着把书包放到了另一个位子上,书包带仍在手上抓着。那男生露出失望的表情,嘴唇的动作更明显了。柳依依站在那里想:“一个男生,又不认识的,这么示意一下我就过去了,那太没身份了。”这么想着,手却提起了书包,走到那男生身边坐下了。坐下来又有点后悔,太没身份了,简直是掉价,就跟自己赌气似的扭了头去看书,不理他的微笑。
眼盯着书似看非看好一会儿,柳依依觉得浑身都别扭,将这种不自然的状态坚持了这么久,很吃力的,就往后靠了靠身子。旁边的男生见她有了动静,稍稍凑过来悄声问:“读大二吧?”柳依依觉得刚才难受了这么久,都是他的错,没有理由不怨他,于是说:“可不可以不回答?”侧了头去看他,他正很诚恳的甚至带点谦卑地望着自己,又说:“你怎么知道?”他手指在她的书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也是过来人呢。我三年前考过的,现在读研究生了。”柳依依想着,你读研究生关我啥事,谁问你啦?偏不问他在哪读啥专业,说:“那你很聪明呀!”像表扬一个孩子似的。她为自己赢得了主动感到兴奋,至少把面子挽回来了,乘胜追击说:“真的好聪明呀,都考上研究生了,天啊。”嘴唇啧啧地响了几下,“上帝啊!”那男生很认真地说:“没你想的那么难呢。”柳依依轻笑了一下,想着他心眼儿倒实在,嘲讽都听不出来。这样想着心上有了优势,索性转过身子直视着他。因为怕影响别人看书,俩人说话悄悄的,头凑在一起像一对情侣。交谈中柳依依知道了他叫夏伟凯,是隔壁麓江大学的研究生,学工业自动化的。问他为什么跑到财经大学来自习,回答说是那边图书馆位子太挤了,占不到。说着话夏伟凯的一星唾沫溅到了柳依依下巴上。这样的经历柳依依以前也有过,心里总是腻得很,也不管对面的男孩是否难堪,马上抹去。可今天的感觉有点奇怪,是什么意味也有些模糊。她抬起手想把唾沫抹去,瞥见夏伟凯正看着自己,又把手放了下来。下巴上那一星点还停留在那里,感觉非常明显,意味却更加模糊起来。突然,鬼使神差地,她伸出舌头在那里舔了一下,似乎没够着,不像没舔干净,又舔了一下,口中就有了许多唾沫,像刚调制出来的鸡尾酒。含着这些唾液不好说话,左右瞧瞧,也没地方吐掉,看夏伟凯正询问地望着自己,等着回答一个什么问题。柳依依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把唾液都咽了下去。意识到这一点她大吃一惊,有点生自己的气:什么意思嘛!又说了一阵,柳依依觉得自己话太多,太投入,说:“我要考了,别吵我啊。”就扭头去看书,看了一阵身子又稍稍倾过去说:“你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下自习的预备铃响了,夏伟凯一只手按着一张小纸条推过来,上面写着:“可以知道你宿舍的电话号码吗?”柳依依在上面写了“有这个必要吗”几个字,一犹豫,还是把号码写上去,站起来,把椅子放好,嘴里轻轻地自语:“明天不来这里自习,效率太低了。”夏伟凯也匆匆站起来,想跟她一起走,她以一个轻微的手势止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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