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别扭的摇了摇头,垂着眼。
“母女间哪有不吵架的,吵了闹了就过去了好伐,可不能往心里去。你看看,鞋子袜子不穿的,女孩子家是最不能着凉的,听到没?”
朱丹见她说得真诚,心中好受一些,仍是不去看她。
“来,跟吴姨回去,我昨日刚买了屈臣氏汽水,阿喝啦?”
朱丹是不屑于一瓶汽水的,但远远瞧见葛大海追了出来,只好拉着吴桂芬的手说:“喝。”
吴桂芬生了两个闺女,小女儿佩瑶是葛朱丹的同学,另一个大女儿佩琳是弄堂里出了名的精神病,听说见不得别人家刚出生的小娃娃,见着了就发疯,哭着喊着说是自己的囡囡。
对此弄堂里有许多关于佩琳的谣言,老妈子们说佩琳的孩子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流产流掉了,孩子六个月大,已见人形,是个男孩。太太帮之间又传着另一个版本,说孩子其实没死,被佩琳偷偷生下来了,不过一生下来就被男方上门抢走了,又说,男方身上有枪,臂上文着刺青,是混青帮的。
先生帮往往是弄堂里最后一批听到谣言的,他们对老妈子和太太的话心存疑窦,常常站在更为严谨和科学的角度上看待问题,他们向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说佩琳看上去就是个处女。
于是家庭战争爆发,佩琳成了导火索,逼着一人缴械投降。
孩子们见不得父母争吵,在硝烟中哭着说:“呜呜,佩琳就是佩琳,她就是个疯子。”
佩琳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本诗经在读,她的胸前別着一支桂花,波波头修饰着她娇憨的下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与我归处。”
她看上去像是躲在闺阁里未经世事的少女,含苞待放着,宁静而美好。此时葛朱丹的脚趾在地上蜷缩着,颇有一种踏入禁园的不安。大家都说佩琳是个神经病,疯起来是会把整个弄堂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朱丹一阵恍惚,泪痕干在脸上,风一吹,皮肤紧绷的快要裂开似的。
佩琳远远看着朱丹问:“姆妈,她是谁?”
吴桂芬笑着介绍说:“朱丹,佩瑶的同学。”
佩琳歪了歪头:“佩瑶又是谁呢?”
吴桂芬的笑容僵在脸上,拉着朱丹解释说:“她就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朱丹对佩琳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她想着她念诵的诗,想着蜉蝣是一种朝生暮死的生物,想着她和佩琳是一样的心境。
吴桂芬给朱丹拿出一瓶汽水,橘子味的,这甜是可以化解生活的苦,尤其是第一口,可谓良药。
她慢慢地吸着汽水,接过吴桂芬拧来的毛巾擦脚,又暂借了佩瑶的鞋先穿着,还算合脚。她环顾四周问:“佩瑶呢?”
“和朋友去看电影了,叫什么啼笑因缘。你看过没?”
朱丹摇头:“我没看过,我姆妈是不看电影的。”
吴桂芬说:“兰芝也是古怪得很。不过你不像她,你随你爸。”
朱丹在心里笑了,她是不愿意像母亲,更不愿意像父亲。她为什么一定要像谁呢?她想做自己,独一无二的自己,好的坏的都是自己。
她看见佩琳突然惊恐地跑进来大喊:“鬼啊,外面有鬼啊!”她浑身发着抖,牙齿也在打颤。
吴桂芬抱住她说:“嘘,不许胡言乱语。”
朱丹顺着她指的方向朝着门口张望,缝隙里又是藏着那样一双眼睛——浮肿的单眼皮,眼睑下方垂着月牙眼袋,老鼠似的,看得人直发憷。
弄堂里的每扇门后似乎都藏着这么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从春天盯到冬天,从早上盯到晚上,他甚至有种骇人的神秘的力量,能够把梦境撕开一个口子,窥到她梦里去。
她对佩琳说:“这世上是没有鬼的,都是人在装神弄鬼。”
佩琳说:“对,鬼就是人,人就是鬼。姆妈,你是人是鬼?”
吴桂芬掐着她骂:“作孽啊,我看侬是人不人鬼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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