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悲哀的是,我们今天常见的那些沉默的见证人,并没有政治压力加身。他们的沉默和点头,一半由于对造谣者不愿拉破面子,一半由于对被害者或许也心存芥蒂,当然还为自己想好了退路:反正我什么也没说,可以不负责任。事实上,他们也以特殊方式参加了造谣。
第二种情况是不知情者。他们的责任要小得多,但在未经验证的谣言前频频点头、声声叹息,也为谣言的出笼调适了气温。一句假话未必能成为谣言,要把它孵化得可以振翅乱飞,正需要这种气温。造谣者和听谣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毫无障碍的,“单口无凭”的疑惑时时会在听谣者心中产生,在这种时候,对谣言进行唯唯诺诺的附和,便成了其他听谣者拆除障碍和疑惑的重要推动力。
这样的情景往往出现在某个热闹的饭局之中,一人造谣,两人点头,三人发挥,四人调笑,一个谣言不仅加速完满而且全然可信,这种可信其实也就是互信,连最初的那个造谣者也会庆幸自己的胡言乱语居然侥幸命中。这样的“多口谣言”当然要比“单口谣言”更有生命力,而所有的附和者至此已与原创者毫无区别,谣言是他们的集体创作。集体创作对艺术弊多利少,对谣言却威力无穷。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要引述十九世纪英国作家约翰?罗斯金的一段话:
有时撒谎可以用沉默、用暧昧的态度、用声调的高低,或者是在说话时用眉目示意等方式。所有这些都比直截了当地撒谎坏得多,恶得多。
他看出来了,造谣的水平不能以语言的多寡来衡量。唯唯诺诺是一种软性态度,但这种软性能使谣言变得强硬。
以上四种造谣者,在实际操作中常常交叉重叠、彼此融合。我把他们全都划拨在恶意不明显的一类中,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点相信自己的谣言,都有点自欺欺人的成分。
这就牵涉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在内心希望事情应该这样,当这种希望的强度渐渐加大,构成心理暗示,那就不仅可以随口吐出,而且连自己也渐渐相信了。
一个嫉妒者常常最能发现被嫉妒者的种种问题,即使以前是朋友,现在居然也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隐疾和疤痕,这是为什么?因为这是嫉妒者心中的希望,一暗示,希望渐渐成了一种无须验证的传播。
同样的道理,一个一生充满渴望的人一到老年,回忆起往事来也总是夹带着大量不确实的成分,这是一双充满渴望的手在夜深人静的暮年重新塑造历史,情有可原。
指出造谣者的心理暗示原因,并不是无视他们的道义缺损,但我们从前确实太看重谣言在道义上的原因了。
这里正好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前不久文化界曾为一部涉及某文化大师的回忆录的真伪问题讨论很久,我在初读该书时就觉得有点疑惑,心想我们这些人年岁还不算太大,但要写出上星期朋友交往时的对话已不大可能,这部回忆录怎么像写小说一样,把多少年前的人物对话和生活细节一一写出,而且各种人的对话都一律是半文半白的同一种语气?后来有一些学者分析说,此书的真实性有不少地方值得怀疑。
为此,很多文章已笔代怒气。
但是,我心中又产生了第二个疑惑:如果作者是在故意造假,他已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只有摸着格子板才能勉强写字,花如此可怕的努力造这份假干什么?他难道不知道他所回忆的文化大师遗泽处处,众目睽睽,任何造假都难免暴露?当我与一位前去专访过的记者长谈后作出了一种猜测:作者在长期的孤独中可能在进行着某种自我心理暗示,也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臆想,待到双目失明,臆想的世界渐渐强悍,他可能已经分不大清臆想和真实之间的差别。这种情景,我经常在那些曾经有上佳的记忆力和叙述欲望的老人身上看到。半个多世纪之前的事,一次比一次讲得更具体、更完整,他们每天都在加添,却很难说有造谣的故意。
经常臆想以至真假不分的人,几乎都有程度不同的人格原因。例如他们一般内心孤傲,很难与外界真正沟通却又对外界十分敏感,习惯于猜度和演义,一有触因就超常发挥,在兴奋或气愤中输出臆想。因此,这里包含着心理疾病的成分,尽管他们在其它方面的表现都很正常。
有些职业也会加剧这种症状,例如戏剧编剧的职业就是如此。小说家虽然也虚构,但戏剧编剧需要构想全部情境的具体实现,缺少小说家所把持的自身间离。结果,时间一长,年纪一大,便越来越习惯于用戏剧性的夸张来叙述一件件事情和一个个人物,越来越喜欢用戏剧性的冲突来描绘自己身边并不严重的对立,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了一个个不愉快的事件。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总是提醒受害者们注意一下他们的职业,予以原谅。这些编剧很多是我的朋友,他们很容易近乎本能地在真实生活中进入似真似假的臆想,但主要不是道德原因。
很多造谣者,是心理疾病和道德疾病的组合体。即便如此,我们也要把两方面分开来看,不要一味寻找恶人而看不到病毒。有些心理疾病,大家都有,轻重而已。说到底,我们与谣言的对峙,也就是与人类根深蒂固的心理隐患的对峙。
群鸦蔽天
不管怎么说,谣言已经制造出来了,我们的观察点,需要从制造业转到传销业上来了。
传播,是谣言生命的实现方式。未经传播的谣言,就像一颗不发芽的种子,一只没翅膀的秃鹫,一捆点不着的乱柴,没有任何意义。严格说来那不叫谣言。
也看见过这样一些人,喜欢说假话却总也传不出去,刚作第一度传播就弹了回来给自己享用,好不丧气。是不是他们智商太低,编造能力太差?也不。历来很多精细而聪明的编造怎么也传不出去,而那些破绽百出的胡言乱语却轰传一时,而且轰传者中不乏聪明人,这是为什么?
在军事或金融上故意散布一些谣言是智力角逐,但这是一种短暂而有明确目的的特殊谣言;在轰传民间的一般谣言中,智慧没有什么地位。传谣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话语运动,在很多时候,没有比这个运动更能让人感叹人类群体智能之低下的了。大家似乎中了一种魔法,迷迷瞪瞪地传递着那些过后连自己也吃惊的荒唐消息,从而暴露了自身原先掩盖着的大荒唐。
原来,传谣反映了人们隐隐然的一种需要,在需要面前,分析能力就会大大降低。这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闻到了一种食物的香味,只会不由自主地走近前去,不会作什么营养成分分析。
说来难于置信,人们对谣言的需要,首先居然是出于求真的需要。大家对自己的生存环境都有或多或少的迷茫,因迷茫而产生不安全感,因不安全感而产生探询的好奇。尤其对那些高出于自己视线的物象,这种心情更其强烈。长久地仰视总是从不平等、不熟悉为前提的,这会产生一种潜在的恼怒,需要寻找另一种视角来透视,这种视角即便在一根并不扎实的悬藤之上,也愿意一哄而起爬上去看个究竟。刘东先生曾在《二十一世纪》上撰文指出:“谣传者何?乃人们为求真而暗辟的信息通道,但其载负之知识却总是因接受主体的私弊而受到虚假的曲解。”我觉得很有道理。刘东先生的这段话,可以进一步用法国学者卡普费雷先生的话来补充:“这个信息必须是人们在等待之中的,它满足人们或是盼望或是恐惧的心理,或符合人们多多少少已意识到的预感。”
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哪一些谣言能契合人们的等待,使他们趋之若鹜呢?
我想了一想,觉得主要有三个特点:似显似隐,似爱似恨,似假似真。下分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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