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克吕班在抽烟斗两次喷烟的间隙里,向约翰客店的老板问道:
“那么,这只‘塔莫利帕号’什么时候起航?”
“后天,星期四。”客店老板说。
这天晚上,克吕班在海岸警卫那一桌吃饭,并且一反平常的习惯,吃完饭就走了出去。这次出去使他不能经营“杜兰德号”事务所的业务,因此几乎装不上货物。一个办事一向严格的人竟会这样,自然引起别人的注意。
好像他跟他的朋友那个货币兑换商交谈了一会儿。
在诺格特大钟①敲过熄灯钟以后两个小时,他才回来。这口巴西的钟是在十点钟敲的,所以这时是午夜了。
① 指一种法国、西班牙古金币。——原注
六 雅克萨得
四十年前,圣马洛有一条小街,叫库唐谢街②。这条小街后来因为城市美化,现在已经不再存在了。
小街两边是两排互相倾斜的木头房屋,在它们当中留下给一条小河流过的那么宽的空隙,人们便把它叫做街。走路的人叉开双腿,跨在小河的两边,头或者胳膊肘就会碰到右边的和左边的房子。这些中世纪的诺曼底的旧木板屋外形几乎和人一样。在破房子和巫婆之间,没有很大的距离。房子的缩进的楼层,突出的部分,弓形的披檐,荆棘似的废铁,就好像人的嘴唇,下巴,鼻子和眉毛。天窗是独眼的人的一只眼睛。墙壁是起皱的、患脱皮性皮疹的面颊。它们前额紧靠着前额,好像在密谋一件坏事。所有那些古代文明的词,什么“砍脖子”,“砍脸蛋”,“砍面孔”①,都和这座建筑物有关系。
在库唐谢街的房子当中,有一座最大的,最有名的,或者说是最声名狼藉的,叫做雅克萨得。
雅克萨得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临时住宿的地方。在所有的城市里,特别是在海岸城市里,在居民的下面都有渣滓。法庭经常甚至对之束手无策的流浪汉,冒险的海盗,靠诈骗为生的家伙,整天摆弄坩埚、弄虚作假的所谓化学家,穿着各种各样的破衣服的人,把破衣服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不老实的落魄汉子,破产的可怜虫,倒帐的倒霉蛋,在爬房破墙中失手的小偷(因为破门而入的高手总是待在社会上层活动),作恶的男女工人,浪子,荡妇,毫无顾忌的无赖,肘部打穿的流氓,一贫如洗的恶棍,没有受到惩罚的坏蛋,社会上的决斗的失败者,曾经大吃大喝目前却饥饿不堪的穷人,杀过人的罪犯,具有双重的、可悲的词义的乞丐,这些就是所有的人。人类的智慧都在那儿,而同时又是兽性的智慧。这儿是灵魂的垃圾堆。他们堆积在一个角落里,不时地有扫帚来扫一扫,这是大家对警察来搜查的叫法。在圣马洛,雅克萨得便是这样的角落。
在这些巢穴里找不到罪大恶极的犯人,强盗,匪徒,愚昧和贫困的重要产物。如果在那种地方发生了凶杀案,那就是某个粗鲁的酒鬼干的。那儿的偷窃最多也只是扒窃。说他们是社会的呕吐物,还不如说是社会吐的唾沫。是无业游民,不是盗匪。可是不应该相信其中有大的差别。过流浪生活的人的最后一步可能犯下滔天大罪。有一次,把网撒在“艾比西埃”,警察捉到了拉斯内尔①。“艾比西埃”在巴黎就如同雅克萨得在圣马洛一样。
② 据本书原版本注,在圣彼得港确实有一条库唐谢街,作者借在这里用了这个名字。
① 这些词都指可能遭到杀害的场所。
① “艾比西埃”是巴黎的一家小酒馆名,某次拉斯内尔杀人后到这里来吃喝作乐。但据本书原版本注,拉斯内尔并不是在这家小酒馆被捕的,而是在他这次作案的下一年,即1835 年,在博恩(在今法国科多尔省)才被警方逮捕。
这些住所接受任何人。堕落带来平等。有时候,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实人也会突然来到这儿。德行和正直,很清楚,也有它们的不寻常的经历。不应该贸贸然就既不重视卢浮宫②,也不轻视苦役犯监狱。公共的尊敬和普遍的谴责一样,都需要仔细审查。人们会在这当中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妓院里有天使,肥料堆里有珍珠。这种可悲而又奇妙的发现并不是不可能的。
雅克萨得与其说是一座房子,还不如说是一个院子,如果说是一个院子,更不如说是一口井。在临街的那一面,没有楼房。凿出一扇矮门的高墙是它的正面。拉起门上的插栓,推开门,就到院子里了。在院子中央可以看见一个圆洞,四周都是石头的边,和地面一样平。这是一口井。院子小,井大。铺得坑坑洼洼的石头路面围着石井栏。院子是正方形的,三面都盖着房子。靠街的一面什么也没有。但是,面对门的一面和右边、左边,都是住人的地方。
如果在黑夜降临以后,甘愿冒一下风险走进这个院子,那就会听到混杂的呼吸声。如果月光和星光能够亮得照得出人们眼前模糊的东西的轮廓,那么他们就能看到以下的这一切。
院子。井。院子四周,对着门是一个外形像一种正方形马蹄铁的厂棚,走廊是敞开的,全被虫蛀蚀了,小梁托住的天花板,它给一些距离不等的石柱支撑着。院子当中是井,井的周围,铺在地上的草荐上,竖直的鞋底,鞋跟磨坏的长统靴的底,鞋子洞里漏出来的脚趾,许多光着的脚后跟,还有男人的脚,女人的脚,孩子的脚,形成了一圈念珠一样。这些脚全都入睡了。
人们的眼睛越过这些脚,向半明半暗的厂棚里面望,会清楚地看出各种人体的外形,迷迷糊糊睡着的脑袋,毫无生气的伸直的身体,衣衫破烂的男人和女人,是粪肥堆上的乱七八糟的一群,是说不清楚怎样令人厌恶的躺在地上的人体。这个卧室对所有的人开放。一个星期付两个苏①。脚碰到井。暴风雨的夜里,雨落到这些脚上;冬天的夜里,雪落到这些身体上。
这些人是什么人?谁也不认识的人。他们晚上来,早上离开。这些亡灵使得社会等级复杂化了。有些人溜进来过一夜,不付一文钱。大多数人白天没有吃的。全是罪恶,全是卑劣,全是毒素,全是苦恼。在同一张污泥的床上,都是同样的疲惫不堪、昏昏沉沉的睡眠。这些人做的梦结成了友好的邻居。在这个阴森森的聚会场所,在散发出的腐烂造成的臭气中,疲劳,虚弱,半醒的醉酒,整日没有一片面包、没有一个好念头地来往行走,紧闭的铅灰色眼皮,悔恨,贪婪,混杂着垃圾的头发,带着死神目光的脸,也许还有愚昧的嘴的亲吻,全搅和在一起翻动着。这些腐烂的人体在这个酿酒桶里发酵。天数,旅行,昨夜刚到的船只,出狱,运气,黑夜,把他们抛在这个睡觉的地方。每天,命运把它背篓里的东西全都在这儿倒空。愿意进来就进来,能够睡就睡,敢说话就说话。因为这是一个窃窃私语的场所。人们急着混到人群里去。他们既然无法在黑暗中消失,便尽力想在睡眠中忘掉自己。他们从死神那儿得到他们能够得到的东西。他们在每晚都会出现的混乱的痛苦中闭上眼睛。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呢?作为不幸的化身,是从社会来的;作为泡沫,是从海浪来的。
② 卢浮宫,在巴黎,原为法国王宫,1791 年起辟为国立美术博物馆。
① 苏,法国辅币名,今相当五生丁。
不是想要麦秆就有麦秆的。常常不止一个人无遮无盖地躺在石块地面上。他们睡下时筋疲力尽,他们爬起时四肢僵硬。那口井没有栏杆,也没有盖子,总是张开大口,它有三十尺深。雨落进去,垃圾渗进去,院子里所有流的水都透进去。打水的桶放在井旁边,谁口渴了,就可以喝井水。谁厌烦了,就可以往井里跳。从粪肥堆上的睡眠,一下就陷入了这样的睡眠。一八一九年,在这口井里捞起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要在这座房子里不会遇到危险,必须是个“内行”。局外人是会受到轻视的。
这些人他们彼此间认识吗?不认识。他们只是嗅得出别人身上的气味。
一个年轻女人是这个住宿处的女老板,她长得相当漂亮,戴着一顶有饰带的便帽,有时也用井水洗脸。她有一条木头假腿。
天刚刚亮,院子就空了。常住的客人都走光了。
在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和几只母鸡,整个白天都在扒垃圾堆。一根搁在柱子上的横梁,横穿过院子,它就像一个和这院子很相配的绞刑架。常常在夜间下雨以后,第二天可以看到在那根横梁上晾着一件沾着泥的、潮湿的丝袍,这是那个有一条木头假腿的女人的。
在厂棚上面,有一层楼,它和厂棚一样,围绕着院子,这一层楼上面是一个顶楼。一个腐朽的木梯子穿过厂棚的天花板,通到顶楼。行走蹒跚的女人爬上摇摇晃晃的梯子的时候,就会有很大的响声。
住一个星期或者一夜的过路客人睡在院子里,长住的客人住在楼上房间里。
窗子没有玻璃,门框没有门,壁炉没有炉床。这就是房间,从这一间房间到另一间房间,可以毫不在乎地从原来是门的长方形的洞里穿过去,或者从原来是隔板的小梁缝隙的三角形的门洞里穿过去。落下来的灰泥铺满了地板。谁都不知道房屋怎么会这么久没有倒。风吹得它摇摇摆摆。上楼的人尽力一步一滑地从梯级损坏的楼梯爬上去。屋子到处透光。冬天的寒冷进入这座破房子,就好像水浸入海绵。四处全是蜘蛛,保证了房屋不会很快崩塌。没有一件家具。两三张草垫子分别放在角落里,当中都裂开了,露出来里面的灰比草还多。这儿一只罐子,那儿一只瓦钵,都派来做各种用处。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难闻的气味。
从窗口能望见院子,那就像看到一辆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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