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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1页)

“会。”他打开了面前另一个病人的病历记录,“出去的时候帮我关上门。”

她把一直攥成拳头的左手摊开来,手心里有只用一张病历本上撕下来的纸叠成的鸟。鸟的翅膀上,她歪歪扭扭地写着:“接头暗号”。

“这只鸟看上去有病。”他说。

“这不是鸟,是纸鹤!”她仔细地把它放在他桌上,“我叠了两只。你一只,我一只,要是以后你认不出我了,拿出来这个,就对上了。”然后她像是做了什么恶作剧那样,急匆匆地跑掉了。

那只“纸鹤”在桌子上放了两天,有天早上,他不小心碰翻了笔筒,几只散落出来的圆珠笔把它划到了地上,他懒得再起身绕到桌子前面捡起它,于是他对正好来他办公室拿病例的实习医生说:“麻烦帮我把地上那只鸟扔掉。”

他也想象过,等找着长大了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那种令他恐惧的女人。那段时间,他和医药代表相处地无比艰难,也许坦白承认自己的婚姻一败涂地,并不是那么丢脸的。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客观地说,她似乎也没做错过什么。两个洁白无暇的人呢撞到了一起,却发现对方的那片洁白无瑕和自己的亮度不同,这“不同”硬是把两片洁白无瑕映衬成了两片赤裸裸的脏。他日益刻薄,她越来越怨毒。逐渐地,他认为自己修炼出了一点成绩,比方说,在她声泪俱下地抱怨他,并且深深沉浸在这种怨气逼人的快感中的时候,他做得到集中精神,想一些和眼前情境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时间,他会不知道她正在一遍又一遍地,以一种逐渐加重的强调说:“你在乎过我在想神马吗?你在乎过吗?”

就在此时,他突然想到了行李箱夹层忘记打开。他猛然站起身拉开了壁橱,她在他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然后她说:“你走啊,你等着我求你留下么,你吓唬谁啊?……”拉链的声音耀武扬威,他把昭昭的父亲给他的两个信封轻描淡写地丢在桌上,淡淡地说:“我没数是多少,明天你拿去存银行。”

室内寂静了片刻,然后她爆出来一阵忍无可忍的哭泣:“陈宇呈,你是不是冷血动物?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他站起身出去,把她和她的声音一起关在了客厅里面。他们的喧嚣并没有吵醒陈至臻。在四面都是护栏的小床里,她像个君王那样心安理得地熟睡着。两只小小的拳头对称地摆在耳朵旁边。

他认为她应该是在做梦,但是他没有证据。

你是世界上唯一纯洁善良的女人,亲爱的陈至臻小姐。

黄昏快要结束了,可是十七岁的昭昭仍然没有醒来。他并不急,反正今天轮到他值夜班;反正他确信,那个土豪父亲很快就会出现的。

可是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却让他感到意外——就好像是看到一个演员上错了舞台。他不那么像龙城人,哪里不想却又说不好,也许是他身上那种远行的气息。

他身材中等,很瘦,有对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他说:“陈大夫,您好,我是昭昭的老师,我姓郑。”

Chapter 07

大妈

如果不在房间,那应该在姐姐店里。

姐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大清早的,她居然就已经把眼线画得这么一丝不苟,“你神经啊……”她说,“我中午才开门,你觉得他现在会来做什么?难道帮忙打扫……”我愣了一下,转身的同时觉得有点不妥,我是不是该跟姐姐说点什么,不过算了吧,既然我已经转过了身,无论如何找不到理由再转回去,我的身体仿佛是被一种僵硬的力量不甚熟练地控制着,似乎当“转头说几句不相干的话”这个念头稍微浮商量的瞬间,胃里就泛上来一股似是而非的恶心,就像晕车没那么严重的时刻。我只好由着自己飞奔出门,姐姐对着我的后背追加了一句,“而且昨天晚上我也睡在家里啊,你要是没看见他,我怎么可能看见他呢……”

如果不在房间,不在姐姐店里,那应该在学校。

学校紧闭的大门不动声色地嘲笑了我。我显然忽略了一个小问题,现在是暑假。

如果不在房间,不在姐姐店里,那应该在小叔家里。

小叔去外地一个什么重点中学开教师研讨会议了——据说那个城市今年夏天持续高温,几近40摄氏度,所以小叔作为代表出席会议,其余的老师们没有任何意见。陈嫣对我说:“南音,你进来坐。”我摇摇头,理智提醒自己不要在此刻倒退两步。陈嫣说:“西决没来啊,他上一次来我们这里是去年秋天吧……你打他手机试试看嘛。”我看了她一眼,我想说我已经打过无数次了,是关机的状态。但她在我开口值钱就开始叹气,“明白了,一定是没人接。”北北在一旁无邪地对我表示欢迎,用力咬着她的绒布小海豚,两只新长出来的门牙孤独地露在小小的下巴下面。

如果不在房间,不在姐姐店里,不在学校,不在小叔家里——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哥哥没有朋友。因为我问自己,会不会他在什么朋友那里,可是谁是他的朋友呢?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不少人都觉他值得信任,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这世界上如果有人讨厌他是为了什么原因。但是我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找他的记忆。他没有的。至少没有可以一起通宵玩牌,打游戏,看球赛,喝啤酒,然后天快亮的时候胡乱睡在人家客厅沙发上的——那种朋友。

现在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可能的地方。我站在小叔家的楼下,慢吞吞地在手机上按出几个字:姐问你件事,江薏姐这几天是不是回来了……手指一颤,本来该选择的问号变成了感叹号。随即我又把这句话全体删掉。不远处一辆公车缓缓靠近我,我知道,只要我跳上去,坐两站地再换另一条线的公车,坐两到三站地,就是江薏姐的家,或者说,江薏姐以前在龙城的家。

直到现在我才惊觉,为了找哥哥,整个上午,我已经在龙城的西边,东边,和北边画出来一个粗糙的三角形,现在,我在南边。我来过这里一次,只是一次而已。其实一般情况下,我是个路痴,但这里,我记得怎么走。

还得回到去年那个倒霉的夏天。在江薏姐离开后,哥哥去震区之前。真不想再回忆那天的事情,我不得已只好冲进那间酒吧的男厕所。因为哥哥离开位子太久了,久得让我胆战心惊。所以我只好握着拳头在四周男生们诧异的目光里乘风破浪,找到那个正确的白瓷马桶——哥哥像它的老朋友那样倚靠着它,任由自己穿着牛仔裤的双腿大方地蹭着地板上可疑的水迹——就让我相信那些只不过是水迹而已吧,我实在没勇气把他们揣测成别的东西了。他一边尽情地呕吐,一边把裤子当成拖把,清除着自己在瓷砖地上弄出来的脏污的鞋印。

“哥……”我手足无措,只好蹲下来,紧紧地从他身后抱住他——因为我没醉,我不能允许自己也做到那个地貌上。“你怎么样了?”我没法控制自己,往下看了一眼,他吐出来的东西全是伏特加的颜色,看上去……别再看了!我崩溃地命令自己。手上一阵温热,我知道他吐在了那上面。

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手缩了回去,像被烫到那样。人们都说,你要是特别爱一个人,就不会嫌弃他脏——那是谎话,千万别信。只不过,我只犹豫了一下,就还是重新抱紧了他。我可怜的哥哥,他一直都是那么干净的,整洁、清醒、一丝不苟,所以的人都乱了阵脚的时候他也会游刃有余,从来不会允许自己狼狈不堪,乱七八糟——到底还是让我看见了今天啊。他喉咙里在干呕,就好像吞下去的滚烫的煤块。其实他知道的,无论怎样,不管他是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不管那个姐姐嘴里见鬼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他都不可能失去我——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依然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这才是我最难过的事情。

“美女,放过他吧。”我身后站着一个戴着一直硕大的银色耳环,留长发的男人,一边胡乱地把水龙头里的水拍在脸上;一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醉眼,“你就算是追到男厕所也没用。他都已经醉成这样了,硬不起来的,你可怜可怜他……”不知何时他已经弯下腰,凑了过来,我学着印象里姐姐的样子,狠狠地对他说:“滚远点。”我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丢人,好在灵光乍现,我猝不及防地把染着颜色、散发着刺鼻酸味的拳头伸到他脸前。那人哈哈大笑着离开,我突然哭了。我意识到了在这种地方,一个紧紧捏着拳头的人是多么的愚蠢和笨拙。夜生活的原则也许就是如此,你可以破口大骂任何你不认识的人,因为你讨厌他牛仔裤的颜色;你可以跟随便什么人在灯光昏暗处深深地接吻………一旦酒醒了你就会和他永别,因为你不再记得爱情曾经凄楚地来临过;你也可以微笑着,狂笑着,冷笑着欣赏那些玻璃瓶,玻璃杯,玻璃烟灰缸碎成一簇又一簇的花……但你就是不该握紧你的拳头,那是不合时宜的。

“咱们走了,”我知道他完全听不见我在说什么,我看的见自己滴下来的泪在灯光里扯成了一丝闪着光的线,“你看人家都在笑话我们,咱们走嘛,哥哥,你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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