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玩这辆车开了快有两年,起初有一阵子都是贺司扬在当司机,那时两人还住在一起,每天一起上下班。他通勤更远,偶尔周小玩提前下班,会坐地铁到他公司附近等他。
开拍时常给员工拿一些演出票当福利,他给周小玩,她又会塞回来。话剧她不爱看,嫌质量低;一些国外演出团来巡演,常有粗制滥造的嫌疑;脱口秀和相声一样,到最后总往下三路走。她挑着去了几回就再不去了,回到老三样,喝酒打游戏看电影,电影虽然也烂,她倒是场场不落。
有一回他临时加班,出来时电影临近结束,到电影院一看,她坐在位置里睡得昏天暗地,被他一捏立马醒过来,有点不高兴:哎呀你怎么来这么晚,我都要冻坏了。他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她一把接过穿上,低头扣扣子的时候,两道眉毛跟她的人一样,是气呼呼的样子。
她眉毛并没有那么浓,但她总会特意多描几笔,让人第一眼就会去注意她的那双眉,然后才去看她的脸。至少他第一次见她时是这样,学校旁边的一家川菜馆,听朋友说她熬了几天剪片子,饭没怎么吃,饿死鬼一样,一口气点了一大桌子菜,捧着一大碗锅巴炒饭埋头猛吃,只留出一对眉毛给大家。后来加上她联系方式,她头像是一对浓黑的眉毛,昵称叫“蜡笔小玩”。
“蜡笔小玩”在院里有点名气,那时她剪片的能力还没冒头,凭的是长相和性格。身边总有人围着她转,表演系的男学生尤其爱跟她玩,男男女女七八个人,常常站在教室楼外等她下课,她被簇拥着往外走,高扬着脸,像个高贵的女王。
女王偶尔目中无人,好比今天在台上讲方案的时候,她不讲给别人,只讲给她自己听,但所有人都会轻易被她吸引过去。
再好比现在,贺司扬停好车,从弄堂口走进来,红圆筒瓦旁斜着几支粉色春桃,周小玩就站在那树桃花下,双手揣兜,还是白天那身装束,没有了大杀四方的飒气,但冰着脸,像在等他,又不像。等他走近了,她跺一跺脚,嘴上嘟囔着“冷死了”,转身往里走。
周小玩边走边往回看一眼,脚步猛地一顿:“笑什么?”
贺司扬脸上的笑转瞬即逝,绷着脸看过来,似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周小玩冷哼一声,这个人惯会装得很,样子看着斯文,性子也爽朗,到哪儿都很得体,实则私底下话不多,还有点阴郁。他很烦应酬,可为了自己的目的就是能够摆出十二万分的耐心坐那儿交际,无论对方是什么牛鬼蛇神,他都有礼有节,应对得当。反正她是做不到了,连每周回来吃一顿饭也觉得麻烦,倒是贺司扬,常常她姥爷一个电话就把他喊来了,有时候她懒得动,他一个人也照来。
上次她说了不一定要他来,他气得够呛,但今天还是来了,显然是没能狠下心拒绝她姥姥姥爷。来就来了吧,以前他们各自开车来,他都自觉地把车子停在外头,今天倒好,把她车位给占了,她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周小玩暗自腹诽着进了屋:“姥爷,我带了一袋银杏回来,谁烤啊?”
她姥爷正坐沙发上,老花镜架在鼻梁,手机举在嘴边,刚大声发完一句语音。他放下手机,朝周小玩招手:“先放着待会儿我来烤,你来你来,我给你买的那支新能源股,昨天卖了,下午转你账户上了,你有时间查一查。来来,你一定要看看,这走势是真漂亮!”
周小玩认命地过去,心说再漂亮也是她欣赏不来的漂亮啊。
她姥爷,秦风笛,是个实打实拥有三十年资历的老股民了,在全心全意扑在炒股事业之前,他在剧院里演奏笛子,开过不少独奏会,算得上是剧院里的小小台柱子,然而艺术家遇上了新鲜事物竟沉迷得撒不开手,没两年,毅然决然辞了工作开始专职炒股。
起起伏伏三十年,赔了,赚了,老了,(眼睛)花了,身体倒还硬朗,照他自己的话说,没有唐女士几十年如一日的谆谆教诲,他这副身子早废了。再者,没有唐女士当初的支持,他现在还在剧院里几十年如一日地吹笛子——你说什么?艺术?艺术不能当饭吃啊,吹三十年笛子可吹不出现在这么多存款!什么?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留给外孙女用呀,我外孙女说了,想跟我一样四十来岁就退休享福,那不处处都要钱么。
行吧,事实上,不过是觉得自己天赋到了头,这笛子再吹下去,怕是由爱生了恨,不如早早脱手,前有妻子唐文珍女士放弃高校教学工作走上了经商之路,那他在后头跟着也不会出什么错。
朋友们都说老秦是个妻管严,老秦大大方方承认,但只有唐女士清楚,虽然他每天照她的话早起锻炼,做饭,料理花草,看报听书,跟在她后头参加文娱活动,时不时在电话里跟女儿外孙女分享国家大事,可实际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即便一有风吹草动助理就会来电话,他也心系股市,一闲下来就立马在他那个股友群里吹水。
老秦把那张漂亮的走势图从群里翻出来,一脸骄傲地递给外孙女看。
“你看看,360买入的,我给你买的300股,卖出去翻了三番。你看这角度,我拿尺子量过了,跟45度就差了那么一丁点儿!我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图了,”老秦不知是第几遍跟人提起了,仍然很激昂,“先前我还不怎么看好,觉得翻个一番就算是到头了,司扬买500股我还让他悠着点儿,结果呢,给他看准咯!”
周小玩闻言去看旁边的人,他把她随手一放的那袋银杏带了过来,正专心致志剥着壳。
周小玩对钱不怎么上心,也没什么概念,她姥爷说给她买股票,用的钱也是他原本就要给她的,她都忘了有多少了,反正她姥爷会看着办,他是干这行的,这么买她见怪不怪,可贺司扬一口气买这么多,胆子也够大的。
不过想想又很合理,她知道他一直在理财,还在大学的时候他爸就给了他一笔钱练手,应该说,是借给了他,这钱还是要还的。贺司扬说一开始赔了不少,赔得他甚至没敢跟家里说,怕被扫地出门,不过后来靠着赔九赚一里的那个一,一举翻了身。
偶尔他洗完澡坐床上对着手机研究,会跟她说上一两句,她没兴趣,听了就忘了,她也看过他的账户,看过也忘了,只知道他不差钱。别说他的了,她连自己到底有多少存款都不太清楚,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而且她花钱很厉害,至于一个月花多少她也从没算过,反正没缺过就是了。
贺司扬就说过,哪天她账户里被骗走了一笔钱,她都察觉不到。
这话并不夸张,可现在想起来让她很不服气,再看他八风不动,对她的眼神视而不见,她就越发看他不顺眼,没忍住伸了手,迅速往他手背上拍了下,手里的银杏应声而落,他也不恼,拣起另一个继续剥,她越发起了捣乱的心思,再拍,他拣,她再拍,几个回合过后,他终于看过来,轻飘飘一眼,前一刻还有些警告的意味,后一刻嘴角微微上扬,是要笑出来。
捣乱是假,求和是真,往常两人吵架,和好的时候她像个小学生故意搞破坏吸引他的注意,他拿她没辙,事后常常会说她幼稚。呵,幼稚又怎样,他还不是吃这一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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