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心想,这回又让这家伙得逞了,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吃起糯米糕来。
寒月将火盆里的灰烬细细地弄平,低着头嘻嘻直笑,不久,他以极平静的语调开口说道:
“听先生讲来,确乎蹊跷古怪,貌似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我近来也遇到过类似的事件,所以丝毫不怀疑。”
“怎么?你也想要上吊过?”
“哪里,我遇到怪事倒不是这个死法。说起来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先生说的时间几乎是同时同刻发生的事,这就愈发不可思议了。”
“真有意思。”迷亭说着,也大吃起了糯米糕。
“那一天,住在向岛[39]的一位朋友家举办年末茶会兼演奏会,我也带上小提琴去参加了。大约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真是热闹非常,盛况空前,万事周全,可谓近来的一大快事。享用了晚餐,进行了演奏之后,主宾便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由于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正想告辞回家,一位博士夫人来到我身旁,小声问我是否知道某某小姐病了。两三天前我和某某小姐见面时,她还和平时一样,看不出哪里不对劲。我很吃惊,详细询问了她的情况。说是我和她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起烧来,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如果只是说胡话,倒也没什么,可是据说,她说胡话时,常常叫我的名字。”
主人就不说了,连迷亭先生也不再发表什么“够亲密的呀”之类的俗见,而是静静地听着。
“据说请来了医生后,说是搞不清是什么病,由于烧得太高,伤到了脑子,所以如果安眠药不能奏效的话,就比较危险了。我一听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被噩梦缠住了似的,觉得心头沉重,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结成固体,从四面八方裹住了我的身子。归途中,我仍然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痛苦万分。那么美丽、那么快活、那么健康的小姐,怎么会……”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刚才就听你说的某某小姐,已经听过两遍啦。如果没有什么不便,可否请教一下她的芳名?”迷亭先生扭头瞅了主人一眼,主人也含糊地“嗯”了一声。
“不可!名字还是不说了吧。说不定会给她本人带来麻烦的。”
“那么,你是想就这样暧暧然昧昧然地讲下去喽?”
“切莫嘲笑,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故事。总之,一想到那位小姐突然害了那种病,我就满怀飞花落叶之感。我全身的活力犹如举行了大罢工,顿觉颓然无力,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来到了吾妻桥[40]。我倚着栏杆,俯看桥下,也不知是涨潮还是落潮,但见黑糊糊的河水在晃动。这时,从‘花川户’那边跑来一辆人力车,从桥上跑过去。我目送着车灯远去。那灯光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札幌啤酒的霓虹灯那一带了。我又低头向水面望去,这时,听到远远的上游那边,有人在我的名字呼唤。奇怪,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喊我呢?会是谁呢?我盯着水面观瞧,除了一片昏黑,什么也不见。一定是心理作用,还是尽早回去吧。我这么想着,刚迈出一两步,又听到远远传来呼唤我的微弱声音。我又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当第三次听到呼唤我的名字时,我虽然手扶栏杆,膝头却瑟瑟发抖。那呼唤声像是来自远方,又想是来自河底,但千真万确是小姐的声音。我不禁答应了一声‘嗳’。由于声音太大,竟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向四周看去,人、狗、月亮,什么都没有。当时我被这“夜幕”缠住,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要到那小姐呼唤我的地方去的强烈欲望。此时小姐的声音又穿透了我的耳鼓,如泣如诉,仿佛在呼救一般。这回我清楚地回答:‘我这就去!’我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眺望漆黑的河水,总觉得那呼唤我的声音就是从这水波下面传来的。‘就在这水下了!’我这么想着终于跨上了栏杆,盯着河水,下了决心:只要再听到呼唤声,我就跳下去!果然又传来了细若游丝般可怜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我纵身向上一跃,就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无留恋地坠落下去了。”
“到底还是跳下去了?”主人眨巴了下眼问道:
“倒是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迷亭先生捏了把自己的鼻尖说。
“我跳下去以后就昏过去了,好半天如在梦中。终于睁开眼一看,虽然感觉很冷,但身上一点也没有湿,也不记得呛过水。心里迷惑不解,我的确是跳下去了呀!这可是太奇怪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于是我向四周一瞧,大吃一惊。我因为是跳下水了,谁知搞错了方向,竟然跳到桥中心去了。当时真是后悔极了。只因为前后方向弄反了,结果没能前往小姐呼唤我的地方。”
寒月“嘿嘿”地笑着,仍然在摆弄那个外褂衣带,就像衣带碍他的事似的。
“哈哈哈哈,这可真有意思。最为奇妙的是和我的那次体验如此相似。这又可以成为詹姆斯教授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应’为题写一篇写生文[41],一定会震惊文坛的。……后来,那位小姐的病怎么样了?”迷亭先生还在穷追猛打。
“两三天前我去她家拜年时,看到她正在大门里和女仆打羽板球哩!可见她的病已经痊愈了。”
主人刚才一直在沉思,这时终于不甘示弱的开口道:“我也有过这类体验。”
“你也有过?有过什么呀?”迷亭先生眼里根本没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是去年年末。”
“全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如此机缘暗合,奇妙之极啊!”寒月先生笑道。他那颗豁牙上还沾着糯米糕渣呢。
“不会又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好像不同,大约是二十日前后。内人对我说:‘今年不要给我买岁末礼物了,就陪我去看一场摄津大椽[42]的演出吧!’带她去看剧倒未尝不可,便问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戏。内人查看了一下报纸说:‘演的是《鳗谷》[43]。’我就说:‘不想看这出戏,今天就算了吧。’到了第二天,内人又拿来报纸说:‘今天唱《堀川》[44],可以去看吧?’我说《堀川》是三弦戏,只是热闹,没有内容,算了吧。内人悻悻地退出房间。第三天,内人说:‘今天唱《三十三间堂》,我一定要看摄津唱的这出戏!不知你是否连《三十三间堂》也不爱看?不过,既然是陪我看戏,就和我一道去,总可以吧?’她不给退路。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去,一起去也可以,不过,这是一代名角的戏,一定会爆满,所以即便咱们仓促前往,也很难觅得座位的。一般来说,想去那种场所,要先和茶屋[45]联络,让他们给预定个合适的座位,才是正常的手续。你不走这道手续,自行其是可不大好吧。很遗憾,今天还是算了吧!’内人一听,直勾勾瞪着我,带着哭腔说:‘我一个女人家,不懂得什么复杂的手续。不过,邻居大原家的老太太、铃木家的君代,她们都没有走什么手续,都很体面地听完戏回来啦。就算你是个教师,也不必非要经过那么烦琐的手续才看戏吧!你也太过分了。’我只好让了步:‘那好吧,即便进不去也去一趟吧。吃过晚饭,就乘电车去吧!’内人立刻来了劲头,说:‘要是去,就必须四点以前到剧场,不能这样磨磨蹭蹭的!’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四点钟以前到?’内人学说铃木夫人的话:‘若不提前些入场找座位,就进不去了。’‘那么,过了四点就不行了吧?’我又叮问一句。‘是呀,当然不行啦!’她回答。就在这当,你们猜怎么着,突然打起摆子来了。”
“是太太吗?”寒月问。
“哪里,内人精神得很呢。是我呀。不知怎么,只觉得像气球裂了口子似的,浑身一下子没了力气,头晕目眩,动弹不得了。”
“这是急病啊!”迷亭先生加了句注解。
“啊,真是糟糕!内人一年才提这么一次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平时自己对她除了呵斥就是不理不睬,还让她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却从未酬谢过她任何洒扫辛苦之劳。今天幸有闲暇,囊中也有四五枚铜板,带她去是可以的。内人又是那么想去,我也很想带她去。一定要带她去。可是,我冷得发抖,头昏脑胀,别说是上电车了,就连换鞋的地方都走不过去。啊,我想着‘太抱歉了太抱歉了’,竟越发打起冷战来,头也更晕了。如果尽早请医生来瞧瞧,吃点药,四点钟以前就会好的吧。于是,我和内人商量,去请甘木医学士。不巧他昨夜在大学值班,还没有回来。他的家人说:‘甘木先生两点钟一到家,就告诉他前去府上。’真是着急啊!此时倘若能够喝下杏仁水,四点钟以前肯定会好的。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难得有这番雅兴想要一睹内人笑逐颜开,好开一开心,不料眼看要落空。内人满脸怨气,问我到底还能不能成行,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以前这病一定会好,你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好脸,换好衣服,只等出发。’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无比着急。恶寒越来越厉害,脑袋也越来越晕。假如四点钟以前不能病愈,履行承诺的话,女人心胸狭小,说不定做出什么事来。情况越发的糟糕了,如何是好啊。为防万一,我想应该趁现在告之以‘有为转变之理,生者必灭之道’,提醒她作好一旦出事,且莫惊慌失措的精神准备,难道不是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吗?我便立刻把内人叫到书房,问她:‘你虽然是个女子,大概也知道’Manyasli,twitthecuandtheli[46]。’这句西方谚语吧。’‘谁知道那种横文字啊?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偏拿英文来戏弄我。你可真行啊!反正我不会英文。你既然那么喜欢英文,为什么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做老婆呢?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薄情的人了。’她气势汹汹地质问道,我的一番苦心也付诸东流了。不过,我也要对诸位解释一下,我对她说英文,绝非恶意,完全出于怜爱妻子的一片至情。可是竟然被内人误解为戏弄,实在是颜面扫地。再加上,我因为一直感到恶寒和眩晕,脑子已开始混乱,因此没有沉住气,竟然忘记了她不懂英文,想给她灌输‘有为转变、生者必灭’的道理,便信口说了句英语。思量起来,这都要怪我,是我弄巧成拙。由于此番折腾,我的恶寒愈加严重,脑袋也越来越晕眩。内人已经奉我之命去浴室脱去上半身衣服化了妆,从衣柜里拿出和服换上了。她已经整装待发,仿佛在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出门了。’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甘木君早些来就好啦。这么想着一看表,已经三点了。离四点只剩一个小时了。‘该走了吧!’内人拉开书房的门,探头问道。夸奖自己的老婆,也许有些好笑,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妻子像此时这般漂亮过。她脱掉上身衣服,用肥皂擦洗过的皮肤发出光泽,与黑绸褂子交相辉映。她的面色灿若云霞,源自有形和无形两个方面,一是肥皂的作用,二是盼望听摄津大椽唱戏这两条原因。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陪她去一趟。我心里想着的振奋精神去看戏吧,正吸烟的工夫,甘木医生终于大驾光临,一如约定的时间。我说了一下病情,甘木医生瞧了瞧我的舌头,捏了捏手,又是敲胸,又是摸后背,翻眼皮,摸脑袋之后,思考了片刻。我说‘感觉病得不轻啊。’医生镇静地说:‘哪里,也没多么严重。’内人问:‘那么,出一趟门,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是啊。’医生又思索起来,‘只要不感觉难受就行……’我就说:‘可难受了。’‘那么,先给你开点镇静剂和汤药吧。’‘好的。我总觉得这病会越来越严重似的。’他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像你担心得那么严重的,精神不要过于紧张。’说完医生就走了。此时已过三点半了,打发女仆去取药。女仆遵夫人命令跑去跑回。回来时是四点差十五分,离四点还有十五分钟,我本来一直好好的,可是突然间感觉恶心起来。内人沏了一碗汤药,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来喝下去,可是胃里发出‘咕噜’一声呐喊,不得已,又放下了碗。‘还是快些喝的好。’内人在旁边催道。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出门,怎么交代啊。我下决心一口喝下,又将药碗送到嘴边时,胃里又‘咕噜’一声,死活也不让我喝下去。就这样,我几番端起药碗想喝,却又不得不放下。这时客厅里的挂钟‘当当当当’敲了四下。啊,四点了,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我又端起了碗,这回你们怎么也想不到的,真正稀奇的要数这件事了。不前不后,刚好在时钟敲响四下的同时,我已经丝毫不觉恶心了,把那汤药顺顺当当地喝了下去。到了四点十分,这才真正知道了甘木先生不愧名医的称号。此时后背不发冷了,两眼也不发黑了,不舒服的感觉都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消失了。原以为会卧床不起的大病,竟在眨眼间痊愈,实在令人快慰!”
“后来,就偕夫人去歌舞伎座了吧?”迷亭假装不得要领似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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