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全世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那会怎么样呢?”正艾问。
“你看,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善珍说。
正艾点点头,默默划着双桨。这时,一艘木帆船迎面驶来,晚风拍打着船帆。船上没有灯,却站着一群人。帆船过后,一条江豚跃出水面,江上天清地静,水流无声,只听见两岸山谷里,传来猿声哀啼。正艾这才想起,这是一次分别的旅程。他恨不能让时光抛锚,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在往后的大半辈子,他长年在江上漂泊,只要一低头就是此时此刻,只是船上再也没有了善珍的影子。
夜晚,船到云阳。江上一个浪头滚过——“快看,一个人头!”正艾大喊一声。善珍吓得直哆嗦,可还是不停地张望——那朵白浪转了一圈又绕回来,还朝他们看了一眼,活脱脱一个骷髅头。“真吓人!”善珍说。这时,柏木船已顺流而下,来到张飞庙前。
两岸都是山。张飞庙位于左岸在长江航运中,左岸、右岸的区分,是以从上游往下*驶的船只为标准。左岸即北岸,右岸即南岸。,夜晚昏暗幽静。而右岸一片灯火,映出十几条船。自下而上的一连串竹棚正冒着炊烟,亮着油灯和煤气灯;灯影之下,人们正吃饭、饮酒、划拳、唱歌。竹棚前面,还有一队纤夫正扛着一根长长的纤藤,像壁虎一样紧贴岩壁,奋力拉船,一边拉一边喊着:“脚蹬石头手拔沙,为儿为女为冤家!”
正艾慢慢划着双桨,几乎和他们的船同时靠岸。下船之后,善珍空手走在前面,正艾提着小皮箱跟在后头;登上几十级石阶,他们走进一家竹棚餐馆。眼前就是长江;煤气灯挂在背后的竹竿上。从后窗可以看见夜雾中的河街,街上坐落着一幢幢木屋和茅草房子;屋里亮着灯,屋顶上的茅草,好像波浪中的水草一样。他们刚坐下不久,拉船的纤夫们就陆续进来,一个个光着上身,穿着草鞋,身上只兜着两块白布。善珍低下头;而纤夫们根本不在乎。大家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的都是豆花饭——白米饭配上雪白的豆花,外加一小碟红红的辣酱;两个铜壳一碗,吃起来又饱又香。纤夫们盛满一大碗米饭之后,还要再加一勺,就成了“帽儿沱”。因为拉船太辛苦,体力消耗大,这样的“帽儿沱”他们一人能吃三四个。饭后,纤夫们又喝上了高粱酒。夜风吹来,竹棚里散发着汗味儿、酒气和“帽儿沱”的香味,而晚风中,又传来纤夫的船歌,他们借着酒力,把连日的疲劳和胸中郁闷,一气唱出——
脚儿尖尖,肚儿圆圆;
一胎生三子,文武二状元。
只有幺儿不争气,下河去推船。
嗨——嗨——
众人大笑着,唱着和声。随后,一个精瘦的老汉又接着唱道:
哟喂——嗨啰嗨——
一条纤绳三丈三,父子代代肩上拴。
纤夫尸骨沉江底,老板年年添新船……
众人又跟着合唱:“嗨——嗨——哟喂——嗨啰嗨……”
一曲之后,四周都静下来,江枫渔火在风中闪烁。正艾听得出神,而善珍却说她有点头晕,感觉不舒服,正艾只好和她一同离开。上了船,正艾还不时地回头张望——空旷的江面上仍回荡着袅袅余音。而善珍坐在船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
第六章·下巫山(2)
“好些吗?”正艾俯身问道。
“吹吹风,好多了。”善珍说。正艾感到有些疑惑:善珍不是那种娇气的小姑娘,也没那么多愁善感,可为什么刚才一反常态,这样闷闷不乐呢?——好在吹吹风就好了。
柏木船横渡长江,从南岸到了北岸,停在张飞庙前。回望对岸,一排排竹棚先后熄了灯,好像贝壳渐渐合拢,把晶莹的珍珠藏进壳中。曲终人散,屋顶上的茅草还在风中低语,喃喃讲述着主人的幽梦。
上岸之后,只见“江上风清”四个大字高悬在月光之中,而整个庙宇依山傍水,不像是人工建造,却好像自然天成,巧夺天工。沿着一条长长的石阶走上山坡,再向左一拐,才找到张飞庙的侧门——“僧敲月下门”;开门的是一位老和尚,问明来路,便将他们请进庙堂。
“正门在哪儿呢?”正艾问。
老和尚笑道:“张飞庙没有正门,只有这‘歪门斜(邪)道’。不过进入这里的人,从此将走上光明正道。”
正艾听着稀奇,又详细询问。而一过江,善珍的情绪也好了许多。
这位老和尚名叫瘦竹,瘦瘦的,像根竹子,与客人一见如故。初次见面,他就将正艾、善珍领进一间幽静的客厅,这里窗口临江,靠墙摆放着一圈红木椅子,墙上镶着几块黑色石碑,碑上刻着花鸟鱼虫和一些诗文:“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而张飞庙里的张飞,今夜动如脱兔,静若处子;在风中呐喊,在庙里沉思。
小和尚端来茶水。瘦竹和尚说起话来,如风吹竹林:“天这么晚了,年景又不好,二位因何冒险出行呢?”
“去巫山上学。”善珍说。
“她去读书,我送她去。”正艾补充道。
“哦,兵荒马乱的年月,出门要多加小心哦!”瘦竹和尚说,“我们常年隐居山林,也不知外面的战事如何?”
正艾说:“刚出门,我们也不晓得,只听见飞机还在头上嗡嗡飞着。对了,出川抗日的一批川军,在山西阳泉吃了败仗,是我哥哥来信说的。”
“你哥哥现在怎么样了?”瘦竹和尚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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