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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第2页)

“谁说的?掀了天灵盖还想活着?”赵子曰心中痛快多了,说话的气调锋利有趣了。

“人家都那么说吗!”莫大年的脸更红了,红的正和“傻老”的红脸蛋没分别。

“欧阳呢?”

“不知道!大概正在奔走运动呢,不一定!我来的时候遇见老武,他说待一会儿来看你。你问他,他的消息不是比咱灵通吗!”

“王女士呢?”赵子曰自然的说出来。

“我也不知道!管她们呢!”

“老莫,你没事吧?”

“没事,专来看你!”莫大年可说着一句痛快话,自己笑了一笑以示庆贺之意。

“好!咱们谈一谈!”赵子曰说着把两只眼睛睁的象两朵向日葵,随着莫大年脸上的红光乱转,身上的痛苦似乎都随着李景纯走了。“老莫!你知道王女士和张教授的秘密不知道?”

“什么秘密?”莫大年问。

“我问你哪!”

“我,我不知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老莫!除了吃你的红烧鱼头!”赵子曰笑起来,脸上的气色象雷雨过去的浮云,被阳光映的灰中带着一点红。

“老赵!明天见!明天我给你买橘子来!”莫大年满脸惭愧要往外走。

“老莫!我跟你说笑话哪,你就急啦?别走!”

“我还有事,明天来!”莫大年说着出了屋门。刚出屋门,立刻把嘴撅起来。自医院直到天台公寓一刻不停的嘟噜着:“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人人叫咱傻老!傻老!”

3

莫大年第二天给赵子曰送了十几个橘子去,交给医院的号房,并没进去见赵子曰。他决不是恼了赵子曰,也不是心眼小料不开事。他所不痛快的是:生在这个新社会里,要是没有一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到处显出精明强干的能力,任凭有天好的本事,满肚子的学问,至好落个“老好”,或毫不客气叫你“傻蛋”!作土匪的有胆子拆铁路,绑洋人,就有作旅长的资格,还用说别的!以他的家计说,就是他终身不作事,也可以衣食无愁的过他一个人的太平天下。可是他憎嫌“傻蛋”这一类的徽号。他要在新社会里作个新式的红胡子,蓝靛脸的英雄。那怕是作英雄只是热闹热闹耳目而没有真益处呢,到底英雄比傻蛋强!他明知道赵子曰是和他开玩笑,打哈哈,他也知道“不知秘密”与“爱吃红烧鱼头”算不了甚么大逆不道。可是,人人要用赵子曰式的笑脸对待他,还许就是“窝囊废”“死鱼头”一类的恶名造成之因呢!这类的徽号不是欢蹦乱跳的青年所能忍受的!新青年有三畏:畏不强硬,畏不合逻辑,畏没头脑!莫大年呢,是天生的温厚,横眉立目耍刺儿玩花腔是不会的。对于“逻辑”呢,他和别的青年一样不明白,可是和别个青年一样的要避免这个“不合逻辑”的罪名。怎样避免?自然第一步要“有头脑”。所以三畏之中,莫大年第一要逃出“没头脑”的黑影,“知秘密”自然是头脑清晰,多知多懂的一种表示,那么,“知秘密”可以算作作新人物的唯一要素。“知秘密”便是实行“不傻蛋主义”的秘宝。

莫大年一面想,一面走,越想心中越难过!有时候他停住脚呆呆的看着古老的建筑物,他恨不得登时把北京城拆个土平,然后另造一座比纽约还新的城。自己的铜像立在二千五百五十层的楼尖上,用红绿的电灯忽明忽灭的射出:“改造北京之莫大年!”

“老莫!上那儿去?”

莫大年收敛收敛走出八万多里的玄想,回头看了看:

“老武!我没事闲逛。”

武端穿着新作的灰色洋服,蓝色双襟大氅。雪白的单硬领,系着一根印度织的绿地金花的领带。头上灰色宽沿呢帽,足下一尘不染的黄色,橡皮底,皮鞋。胸脯鼓着,腰板挺着,大氅与裤子的折缝,根根见骨的立着。不粗不细的马蜂腰,被大氅圆圆的箍住,看不出是衣裳作的合适,还是身子天生来的架得起衣裳来。他向莫大年端着肩膀笑了一笑,然后由洋服的胸袋中掏出一块古铜色的绸子手巾,先顺风一抖,然后按在鼻子上,手指轻按,专凭鼻孔的“哼力”噌噌响了两声。这个浑厚多力的响声,闭上眼听,正和高鼻子的洋人的鼻音分毫不差。

莫大年象“看变戏法儿”似的看着武端,心中由羡慕而生出几分惭愧。武端是,在莫大年想,已经欧化成熟的新青年,他自己只不过比中国蠢而不灵的傻乡民少着一条发辫而已。

“老莫,玩一玩去,乘着罢课的机会!”

“上那儿?”莫大年说着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看武端的皮鞋一闪一闪的射金光,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那双青缎厚底棉鞋!

“先上西食堂去吃饭?”武端说。

“我没洋服,坐在西食堂里未免发僵!”这两句话确是莫大年的真经验。因为西餐馆的摆台的是:对于穿洋服说洋话的客人,不给小账也伺候的周到;对于穿华服,说华语的照顾主,就是多给小账也不屑于应酬。更特别的:他们对穿洋服的说中国话,对穿华服的说外国话。所以认不清洋字菜单的人们为避免被奚落起见,顶好上山东老哥儿们的“大碗居”去吃打卤面比什么也不惹气。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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