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沈韩烟沉声说道:“……我知道了。”那人微微躬身,旋即身影一闪,已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沈韩烟脸上漫起一丝难言之色,重新回到原地,跪在佛像前,蓬泽的漆发柔软垂于身后,只觉得周围那样静寞,唯有外面树上传进来的阵阵蝉鸣声,如此细小而锋利。
未几,但见天光微敛,云头聚聚,竟是一时间‘沙沙’之声渐起,下起了雨来,沈韩烟步出大雄宝殿,湿润的水雾便拂面而来,微微溽湿了广袖上绣着的缂丝昙花,外面有内侍见状,立时趋步而前,替青年遮起自寺中僧人那里得来的油纸伞,一行人沿着被雨水打湿的青石路,便娓娓朝着寺外走去,恰逢此时殷知白亦自偏殿中出来,眼见那白色身影逐渐走远,却只是目送其远去而已,任凭衣角上被雨水濡湿了些许,额头上亦沾了些丝丝凉意,终究没有上前。
二百一十四。 自信
其后倒是接连下了两场雨,这一日天气尚好,莺燕清鸣,北堂戎渡推开窗子,顿觉晨风中夹杂着一阵清馨的荷花香气,扑面而来,待往窗外看去时,就见远处莲台下风荷举举,湖上碧叶摇花,水鸟于大片大片的莲海之间振翅浮浮,溅起几串晶莹的水珠,在晨光下显得十分剔透,画面格外养眼可爱,北堂戎渡不觉回头,看向殿内正在由宫人服侍着穿衣梳洗的沈韩烟,笑了笑道:“今天看起来好象没那么热了,那么,既然是盂兰盆会,那晚上跟我出去走走怎么样?”
此时正是晨光熹好的时分,殿内静得恍若一潭不起波澜的幽水,只时不时地有极轻微的衣物摩擦之声响起,沈韩烟坐在镜子前,身后有老成些的宫人正拿着犀角梳替他挽发,沈韩烟双目通明如水晶,伸手随意撩了撩妆台旁边放着的一口琉璃缸中的水,一两朵粉色的睡莲开在里面,水色清凌碧透,几尾锦鲤在里面游来游去的,被他这么一撩水,顿时唬得摆尾四散,沈韩烟见了,不免微微一笑,只让人觉得心中平静而安宁,然后才接着北堂戎渡的话,道:“哦?原来今天已经是中元节了……我却是差不多都忘了这件事了。”北堂戎渡回眸一哂,眼内似秋露凝光璀璨,打趣道:“你的记性怎么这么不好,过日子都过得糊涂了。”
此刻时光翩然静静,沈韩烟伸出手,由一名小宫女替他往拇指上套进一只翡翠扳指,既而目光一转,平视着不远处的北堂戎渡,光洁的额头上零星遮着几丝碎发,笑道:“……莫非是我年纪大了的缘故?”北堂戎渡闻言不禁失笑,双眉宛黑,很有些英气勃勃的模样,笑嗤道:“你才什么岁数,也好意思说年纪大了?倒在我面前装老气横秋!”
清风中略有些余凉,且含有荷花清新的气息,如此良日,把盛夏的燥意也滤去了大半,两人说笑了一阵,北堂戎渡一时闲来无事,就叫人执了红牙板,加之琵琶作配,隔着水面在一处凉亭间唱曲,使得悠扬的歌声娓娓经由湖水,隐约传了过来,果然听着十分惬意,北堂戎渡轻轻合着拍子抚掌,又命人摆了饭来,就着这曲声轻灵,胃口也似乎好了几分。
晚间两人果然相携着出宫散心,双双身穿便服,打扮得如同普通的富家公子一般,这中元节有祭奠亡人之意,一家家店铺灯火通明,到处是红色招纸,张灯结彩,亦有设坛、酬神、建醮,街头巷尾也不乏戏曲歌台,以作助兴,很有些热闹的景象,两人自幼看惯了富贵雍容,纸醉金迷之景,如今像这样的民间场面,虽说不免粗陋了些,却更有一份日常生活的随和与热闹,看在眼里,也是有几分吸引人的,沈韩烟一身月白锦衣,如雪似霜,却显得含蓄而并不张扬,折扇上用工笔渲染着几枝白梅花,闲闲看着左右行人往来,对旁边的北堂戎渡微笑道:“今天晚上倒是热闹得很。”北堂戎渡微一勾唇,却笑道:“今晚夜半之时,正好是鬼门大开的时候,所以咱们不能在外面游荡得太久,总得及时回家睡觉才好。”沈韩烟笑了一声,反手摇了摇扇子,眼若伏波,依稀如同落月冥冥,打趣道:“莫非北堂竟然还怕鬼不成?”北堂戎渡‘嗤’地一笑,轻轻一下挥开手里的洒金折扇,道:“从小到大,我手里的人命都不知道有多少了,若是怕鬼的话,还活不活了?”
沈韩烟亦笑,却不经意间见到前面的一个摊子上有卖北堂戎渡喜欢吃的糖葫芦,于是便举步过去,问了价钱,又挑了一串大的,这才自袖中摸了几枚铜钱,递给那卖糖葫芦的老汉,待手里拿过东西时,回首间,却看见不远处北堂戎渡正弯腰将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孩从地上扶起来,又捡起那孩子摔落在地的鬼脸面具递过去,口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男孩破涕为笑,接过面具便一溜烟地跑远了,北堂戎渡站在当地,肌肤细腻如瓷,皎衣素袖,身段修长,只是笑了笑,黑发如氤,眉宇逶迤若翠山,沈韩烟一时间毫无理由地心中怦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只是这一眼,居然就令他心动不已,不由得心中千回百转一般,却只是走回北堂戎渡身前,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对方,笑道:“我挑了一串最大的。”
北堂戎渡拿过来咬了一口,果然味道酸酸甜甜地很是可口,因此笑道:“滋味不错,还是你待我好。”沈韩烟看着他并无保留的笑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中忽然有些怅怅,反手将扇子别在身后,微叹道:“我待你好么?明明是你对我很好……北堂,有时我经常会问自己,我沈韩烟果真值得你如此喜爱吗,你前途无限,而我,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以前我以为你和我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希望自己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但是如今你给我的却超出我的想象,似乎我已经什么都有了……”北堂戎渡不曾想到他会忽然说起这些,于是道:“怎么突然就讲这些东西了……”沈韩烟一笑,伸手不动声色地给北堂戎渡顺了顺鬓发,动作轻快,举止之间有一丝说不出地温情与从容,道:“我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你和我也一向没什么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过北堂,虽然我知道你不会为了我去做一切事,不过,我倒是可以的,可惜你和我都是男子,不能为对方生儿育女,不过我也从来没觉得后悔,我从前说过并不在乎你怎么待我,心里有没有我,其实那都是在说谎,我最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你的心,你的情义,甚至你整个人,希望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青年说到这里,忽然自失地淡然笑了笑,双眼在华光流丽的夜色中越显清冷,被如水的月光稀释出令人沉醉的颜色,道:“……其实不应该和你说这些,是我有些失言了,只不过,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倾诉,可以认真地说说话。”
北堂戎渡第一次见他这样透露情绪,敞开心怀,心中一时有些莫名的感觉,摇头道:“这算什么失言,你这样想,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咱们既是拜过堂喝过合卺酒的,你有什么事,自然要对我说出来,这怎么会是不应该?”沈韩烟没有立时应声,只游目看了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任夜色无声如同一对羽翼,滑过眉梢与脸庞,须臾,才看向北堂戎渡道:“北堂你很好,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都会有很多人喜欢,或是知情识趣,或是美貌动人,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以你的权势地位,完全任取任求,这些我都可以预料,而且也不在乎,人的缘分,大概真的就是这么奇怪的,只不过……”
月色好像一层浅银色的薄纱,将大地笼在这柔软的微光里,青年站在那里,肌肤如同玉石一般晶莹温润,身材笔直如修竹,身姿优长,并不是北堂戎渡那种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冲击性的美,而更近似于一尊玉像,是优雅温和的绝世美男子,足以让人为其情愿舍弃一切……沈韩烟心底默默长息了一声,忽然轻声而笑,继续道:“……只不过,北堂,从前我还不曾弱冠之际,曾经问过自己,你最喜欢的人,可会是我?不过如今我到了这个年纪,就已经不再想知道是不是了,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这么问你的时候,那么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究竟答案是还是不是,你能不能都告诉我,说你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我沈韩烟?哪怕……是在骗我。”
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目光不觉凝住,细细端详着青年的面孔,就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片刻之后,忽然微微一笑,摇头道:“韩烟,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其实并不是完全了解你……”沈韩烟握一握少年的手,眼眸明亮如星,只是笑一笑,并不说话,与北堂戎渡携手悠闲而行。
两人走在人群中,不一时,却见前方人头攒动,热闹相和,却原来是在唱一曲牡丹亭,二人上前驻足看了片刻,沈韩烟忽道:“今晚既是盂兰盆会,自然是应该去放河灯了。”这河灯也叫荷花灯,大多是用木板加五色纸做成各色的彩灯,在底座上放着灯盏或蜡烛,入夜后将其放在江河湖海之中,顺水漂流,传说可将一切亡灵超渡到彼岸,是今夜必不可少的一项事体,因此北堂戎渡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我去买两个来。”沈韩烟道:“不必了,我去就是。”北堂戎渡按一按他的肩,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就行,我去去就来。”说着,自去街边的店铺里瞧瞧,看哪里有卖河灯的。
沈韩烟眼见北堂戎渡走远之后,自己却是回身而去,汇入到人群之中,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条偏僻巷子里,拐弯处的角落中,有人一身灰衣,隐在黑蒙蒙的阴影里,躬身道:“……见过公子。”沈韩烟面色冷淡,说了几句什么,那人垂手一直听着,随后又与青年交谈了一番,既而嘴唇微动,皱眉说上了一番话,却突然间只听到‘啪’地一声脆响,僻静的巷子里突兀响起了一记皮肉抽击声,只见沈韩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回了右掌,已是重重给了灰衣人脸上一个大力的掌掴。
这一下子直打得那人连口角都渗出了一缕血丝,牙齿亦微微松动,沈韩烟容颜依旧淡雅,但面色却已经变得冰冷,如罩寒霜一般,深邃寒悛的目光直扎进对方的眼底,冷声道:“北堂是我的男人,不是你有资格说三道四的!万事我自有决断,不需你们指手划脚……若是你再涉及他一个字,我说到做到,自会炮制你!”
青年说话之间,语带寒意,举止虽然仍旧飘逸从容,但是眼底却仿佛似有一团怒火在燃烧,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不带一丝温润,只一字一句地从唇内吐出警告之语,那人深深垂首,道:“……属下知道了。”既而没有再说一个字,沈韩烟眼中一片冰冷沉寂之色,道:“自己掌嘴十下,长长记性罢!”灰衣人立时抬起右手,连续重重掴了自己十下耳光,沈韩烟见了,没有再说什么,过了片刻,又低声讲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巷子,重新走回方才的位置。
不过一小会儿之后,北堂戎渡便手里拿着两盏河灯快步走了回来,道:“我去了好几家铺子,挨个儿地挑了不少,可都不觉得中意,只嫌做得粗糙,好容易才弄到这么两只还算是好些的。”沈韩烟笑道:“你自幼见惯了好物件,这街面上能让你中意的东西,是那么容易见的么?挑几个稍微精致些的也就算了。”说着从北堂戎渡手里接过一盏灯,见其制作得果然精巧,很看得过去了,于是含笑提议道:“那咱们便去放灯罢。”北堂戎渡自然并无异议,两人一面走一面谈笑,去了河道方向,只见河面开阔,水流亦且平缓,提着灯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无数彩灯顺着水悠悠漂浮,两人相视一笑,找了位置将各自的灯放到水里,任其随水而去。
……
中元节后,北堂戎渡开始闭关,直过了半月有余,才终于自闭关的密室当中出来,待沐浴更衣过后,又用了些点心,这才消去一身的疲乏之意,靠坐在椅子上,一面让两个小宫女替自己捶腿,细细体味着闭关半月以来的所得,一面随口笑问道:“……近来咱们宫里还好?”翠屏在旁亲自动手为他剥着一盘新鲜的荔枝,闻言笑道:“有少君打理,自然是没有差错的。”北堂戎渡张口从她手中接过白生生的果肉,懒洋洋道:“嗯,他向来做事,都不用我费神……”翠屏笑吟吟地从旁与北堂戎渡闲话,忽然间却想起一件事情来,遂道:“对了,近来爷不在外头,想必不知道王上宫中,最近有些新鲜事。”北堂戎渡有了些兴趣,不由得问道:“哦?什么事,说来听听。”
翠屏葱管般的指甲上涂着银红色的蔻丹,与晶莹如雪的果肉一比衬,格外醒目,只笑着说道:“说起来,也就是十三四天前的事情……爷还记得当初蕃业城城主于蓼海身死城破,结果一双儿女被送入宫中的事么?”北堂戎渡淡淡‘唔’了一声,随口道:“自然记得。”
周遭有内侍和宫女如同木雕一般肃立在侧,只听得从外面传来阵阵蝉鸣,翠屏笑道:“这就是了,前些日子那个姐弟两人当中的弟弟,叫作于丹笙的,不过十来岁的年纪,那天下午不小心掉进太液湖里,等捞上来了之后,当时就已经昏死过去,不过只昏了一整天,到底还是救活了,谁知道好了以后就好象是有些变了性子,在屋里待了两天之后,忽然就开始摆弄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什么木屑硫磺的,好象说是什么……炸妖?结果有天听见他房里‘轰’地一声,附近的侍卫冲进去一看,竟是把桌子都弄得烧了一大半,不过人倒是只是在手背上受了一点儿皮肉小伤……”
北堂戎渡听着听着,只觉得怎么好象熟悉得很,遂皱了皱眉,问道:“……后来呢?”翠屏笑着继续道:“后来么,既然后宫里出了这事,自然不能不禀报上去,所以就有侍卫把这于丹笙押到王上那里,听候处置,不过好在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王上以前也是召幸过这少年的,于是随口一提,当晚就要于丹笙侍寝,谁知这人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过后整日弄了些新奇玩意儿,听说吟诗作词也是极好的,竟是个才子,又会捣鼓稀罕物儿,倒是渐渐讨了王上的喜欢……”北堂戎渡听到这里,指尖闲闲划过袖口上疏密有致的花纹,心里已经是清清楚楚了,明镜也似,知道这个所谓的于丹笙,只怕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想必是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北堂戎渡面色淡淡,微微抿着薄唇思忖了一时,随后挥手示意众人都出去,只吩咐翠屏道:“让人进宫,去叫安管侍瞅时间觑个空儿,速来见我。”
以北堂戎渡如今的权位与势力,王宫中自然会有其眼线,其中那安管侍便是北堂尊越身边一个品级颇高的内侍,自然手眼分明,消息灵通。良久,只见一个红袍大太监躬身快步趋入殿中,袖手道:“……奴才见过世子爷。”北堂戎渡点了点头,一旁的翠屏便远远退了开去,只在殿门口处的青竹帘下守着,北堂戎渡坐在一架乌木雕花芙蓉刺绣屏风前,用一只手的指关节处轻轻扣着椅子扶手,指间戴着的蟠花硬金戒指一下一下敲在光滑的木料上,直接道:“……我刚闭关出来,就听说父亲最近身边有一个男宠叫于丹笙,如今渐渐得了势,有些讨父亲喜欢起来?你仔细给我说说……对了,父亲召他侍寝那晚,可有什么事?”那安管侍听他发问,立时便一五一十地道:“回世子爷的话,那于丹笙大难不死,众人都说是必有后福的,结果被召幸的当晚,竟是一番拼闹,不愿侍寝,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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