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戎渡闻言,微微一顿,惊心于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在北堂尊越面前这样难以掩藏形迹,一时间心中百味交杂,知道自己今日有意无意间,比往日疏远了他不少,对方不会没有丝毫觉察,想必是起了疑心……因此便暂时迅速掩下心思,捋一捋北堂尊越鬓边垂下的发丝,微一凝目,下一刻,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换上了淡淡的笑颜,嘴角扬起,宛若新月高高,道:“是吗?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就猜猜,会是什么事情?”
北堂尊越见他目光清冽,一双瞳仁几乎蓝得深不可测,似乎什么也没有隐藏,仿佛比婴儿的眼睛还要纯粹,唯独能从中看见自己的身影,一时不免觉得自己好象真的是多想了,便笑了一会儿,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觉低头去吻北堂戎渡的额头,握住对方的手,那上面淡淡的体温驱散了些许隔阂,询问道:“既然如此,那么,可是本王哪里让你不高兴了,是吗。”
窗外的光线一点一点染上男人俊朗之极的面容,似乎给上面添了一抹温暖的颜色,就连那话语也好象被渲染得更温柔贴心几分,北堂戎渡眼神微敛,不是体会不到北堂尊越对他的用心,也不是没有丝毫触动的,辗转想起往日种种,两人时常的软语笑言,一颗心也似是软了起来,反手握住北堂尊越修长温热的指头,几乎就要让自己不要再去怀疑着什么了,但转眼之间,就又冷下了心来,不再说话,只微微握了一下父亲的手,须臾,才低声道:“没有,你哪里让我不高兴了?……我早就已经不是爱闹脾气的年纪了。”顿一顿,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微笑不语,窗外的日光投进淡淡柔和的斑驳阴影,将两个人的影子依稀重合在一起,那样亲密……
北堂尊越听了,便将视线停留在北堂戎渡光洁的面庞上,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儿子如玉的肌肤,想了想,也确实两人之间并没有起了什么争执,因此便低低一笑,目光凝在北堂戎渡脸上,紧一紧他的手,道:“……好了,总之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和本王说说就是了,好不好?”
这一句话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是十分真心的模样,仿佛还是在旧日时光,北堂戎渡心下一软,被这片淡淡的温柔催得不免有几分动容,一时几乎有些想要抛开先前那份深深的怀疑,去选择信任他了,可猛地眼前却出现了昨夜看见的那枚耳坠,以及北堂尊越那句‘你的不就是本王的?倒分得这么清楚’的话语,件件刺心,不觉又逐渐沉下了心来,想了想,终究还是决定去确认一下,因此伸出双臂抱住北堂尊越的脖子,状似亲昵,只不动声色地开口,做出不经意的随口闲话姿态,轻笑道:“……爹,我记得以前我刚回堡不久时,你见韩烟生得清俊,便问我要他……你这人也太不检点了些,和自己儿子抢人。”
他掩饰得太好,就连北堂尊越也并没有发觉出什么异样,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拥了北堂戎渡入怀,清浅的呼吸丝丝缕缕吹在少年的耳畔,如同羽毛一般落在耳朵上,忽而凉忽而暖,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一本正经地逗他道:“那有什么,难道你还在意这种小事?以前本王还说过,本王的那些姬人,你若看中哪个,随便挑了也就是了……左右不过是些美貌男女罢了,一时调剂心情所用而已,又有什么要紧。”
这一番话在平时说来,彼此之间不过是一笑而罢,谁也不会多心,但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换到此时此刻,却字字都仿佛印证了什么一般,再无可疑,北堂戎渡被北堂尊越拥入怀中,只静静不发一言,此刻听了他亲口说出‘左右不过是些美貌男女罢了,一时调剂心情所用而已,又有什么要紧’这一席话,心中一沉再沉,再也没有任何借口告诉自己先前的怀疑都只是胡思乱想、妄自揣测……此时北堂尊越尚自拥着他,身上隐隐还是龙涎香的醉人香气,但这气息眼下却显得十分刺鼻,北堂戎渡不愿再想,只微微埋首于北堂尊越怀中,脸色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淡漠下来,面上一片冷静,口中却是笑得寻常而又温和,道:“……嗳,你说,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北堂尊越闻言‘嗤’地一笑,神色中恍惚有些柔情蜜意的模样,捏了捏怀中北堂戎渡的后颈,笑骂道:“……混小子,明知故问。”北堂戎渡眉宇平静,口中却仍旧笑言道:“啧,真对我这么好?那我问你,你可曾……瞒过我什么事情没有?”北堂尊越见他难得像孩子一样撒娇,不觉溺爱地搂着少年,哑然失笑道:“本王瞒过你什么了?自然没有。”北堂戎渡继续微笑,说道:“……真的没有啊?这样罢,你若是告诉我,我就当没这回事。”北堂尊越只当儿子在与自己调笑,因此就势抚摸着北堂戎渡的脊背,低笑着配合着对方,应道:“本王骗你做什么……真的没有。”
北堂戎渡眼中失望冷淡之色一闪,既而缓缓脱开父亲的怀抱,抬起眼来,再面向对方时,面上却已是换作了且笑且哂的神色,不露一丁点儿破绽,陪北堂尊越一同吃着点心闲谈,待半个时辰后北堂尊越开始批奏章时,又在旁为他磨墨,直到中午在此处用过了午膳,这才起身告辞道:“……爹,我回去了。”
北堂尊越自然想与他多在一处,因此说道:“今日留下陪本王,嗯?”北堂戎渡笑道:“不了,还有些公事要办,晚上我再过来,咱们一起吃饭,好不好?”北堂尊越听了,也就罢了,并不坚持,只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自去就是,北堂戎渡见状,笑了笑,便朝外走去,转身的刹那,脸色已赫然淡漠了起来。
一百六十六。 纵君不折风亦吹,纵解衔花何所为
虽已入秋,天却还热着,早上宋氏伺候北堂戎渡起身上朝之后,略用了些饭食,便去谢氏处一同说话闲谈,言语间说起北堂佳期,谈起孩子平日里的一些趣事,两人笑语之余,就商量着一同前去探望。眼下二女成亲已有两载,却都不曾生有儿女,加之宫中日子寂寞,骨子里女子天性使然,自然就越发喜欢孩子,而如今北堂戎渡只有一个女儿,且又在沈韩烟身边抚养,因此宋、谢二人不免时常以请安为由,去沈韩烟那里看北堂佳期,逗她玩耍。
一时间两人到了沈韩烟处,待通报之后进去,正看见沈韩烟坐在椅子上,弯腰去逗面前的北堂佳期,北堂佳期则穿着一身樱桃红的织锦缂花薄绸衣裤,乳黄凤头鞋,扎两只小辫儿,仰着娇小圆润的粉白脸庞,把小手伸出去咯咯笑着,颈子里挂着长命锁,用嫣红晶莹的红玛瑙装饰着,一看便知名贵,站在地上奶声奶气地道:“阿爹抱……抱抱……”沈韩烟只是微笑,亲了亲女童粉嫩的小脸,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既而转首看了过来,宋氏与谢氏见状,忙上前行了礼,沈韩烟知道她二人想必是来看孩子的,便让她们坐了,又吩咐人送上茶来。
三人总算彼此之间也相处了两载,沈韩烟虽身为男儿,不喜欢像女子那样聊一些琐碎家常小事,日常一般除了练武以及照看北堂佳期之外,便是替北堂戎渡打理一些公事,但由于他性情温雅,所以倒也不至于不耐烦应对两人,因此只一面抱着北堂佳期,端坐不动,用手徐徐拨着茶盖,一面与二女淡淡拣些寻常话题说着,气氛倒还平和。
如今北堂佳期再有几个月就要满了两岁,正是最逗人喜爱的时候,加之模样又与从前的北堂迦很有些相似,长得眉清目秀,粉雕玉琢一般,眉眼之间也有北堂戎渡的影子,兼之十分伶俐,更是漂亮可爱得叫人忍不住去抱去亲,此时她偎依在沈韩烟怀里,眯着眼睛用小手摆弄着青年的腰带,不时地还埋进沈韩烟胸前撒娇,十分爱煞人的模样,宋、谢二人见了,眼中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艳羡之色,随即又掩饰了下去。
闲聊片刻,不一时,厨下就有刚做好的精致点心送了上来,沈韩烟拣了一块软糯易消化的,喂给北堂佳期吃,北堂佳期则就着他的手,吃得津津有味,一旁谢氏与宋氏虽不饿,但出于礼数,也挑了几块,慢慢吃着。
众人才用过了点心,几名宫人便端来了顺胃的甜汤,宋氏接了一盏在手内,刚喝了半口,就忽然莫名地觉得有些隐隐的恶心之感,她微微皱了皱秀眉,忍住胸中的那一丝不适之意,随即又抿了一口甜汤,想要借此压下这股没来由的恶心,但只刚刚勉强咽下肚去,却突然只觉得胸腔内一阵天翻地覆,忍不桩哇’地一下把刚才吃的点心和甜汤全都尽数吐了出来,吐了一地,连旁边谢氏的裙角上也被溅上了些许,其余人听得声音,都看了过来,谢氏微微唬了一跳,也没来得及去看被弄污的裙角,只忙伸了手去拍宋氏的背,帮她顺一顺气,一面口中惊讶道:“……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
此时沈韩烟见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便将手里的彩花釉盏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搁,吩咐宫人将地上收拾干净,又让人端了清茶过来,给宋氏漱口,宋氏微微喘息着,月白紫花抹胸上露出细润洁白的锁骨,随着一下一下的喘息略略起伏,宋氏漱了口之后,摸出手绢拭着唇,这才对身旁的谢氏低低歉声道:“妹妹失仪,弄污了姐姐的衣裳……”说着,站起来按着礼数朝上首的沈韩烟欠了欠身,规规矩矩地道:“……妾身一时失礼了,还请少君不要见怪。”
北堂佳期见了众人这一番忙乱,并未受惊,只好奇地看了过来,沈韩烟抱着她,见宋氏脸色似乎不大好,便道:“些须小事,不必挂怀……宋妃看起来气色似是不佳,还是让太医过来,请一请脉才是。”宋妃忙推辞道:“少君言重了,妾身只是胸口有些闷,并不打紧的,想必是入了秋,天气生燥,有些胸闷恶心的缘故……好端端的,又何必劳师动众。”
她说者无心,然而旁边谢氏听了,心思一转,却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想起一事,不由自主地低低‘啊’了一声,随即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宋氏的小腹,她终究比宋氏要大上两岁,知道的多一些,因此便犹疑不定地道:“前日我去妹妹那里,就听人说妹妹这几日不大爱吃饭,似是因为天热没胃口,今日却又这般……莫非……莫非是……”
在座的都没有笨人,此言一出,顿时都明白了谢氏的意思,宋氏一怔,旋即又是不敢相信又是小心翼翼地有所希冀,满腔五味陈杂,心中栗六,一张脸都紧张得微微泛了红,神情茫然,期期艾艾地嗫嚅道:“……怎么会?姐姐说笑了,我、我哪有那个福气……”说着,却下意识地用右手抚上了小腹。
谢氏却是看了一眼沈韩烟,因他是男子,有些话自然实在不方便在他面前说出来,便先起身告了罪,这才轻轻一扯宋氏的衣袖,和颜悦色中亦带了仔细,小声问道:“妹妹,我且问你,你这个月的月信可是已经来了?”宋氏闻言,粉面微微泛红,满脸羞涩,声如蚊蚋一般,踟蹰了一下,才细声道:“……还没有,已经迟了好一阵子不曾……那个了。”谢氏轻咦一声,哂道:“这么一说,八成是真有身孕了……好糊涂的人,叫人可说你什么才好?都迟了这么久,自己还不往这地方想想?我再问你,近日身上是不是有些懒怠,且又爱吃酸的?”宋氏低低羞声道:“我向来每回这个都不大准时,因此才并没有疑心……至于说想吃酸,似乎确实有一点儿,身上也比往常要懒得动……”谢氏闻言,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失落,心中百味交杂,轻叹一声道:“傻子,怎么这样不知事。”说着,已转身朝着沈韩烟道:“妾身方才问过了宋妹妹一些事宜,但事关子嗣大事,妾身却也不敢做准究竟如何,还请少君定夺。”
沈韩烟倒也不觉得怎么,只不过这毕竟不是寻常的姬妾之流怀孕,而是有名分阶位的侧妃,确实不是一件小事了,因此便吩咐了下去,命人即刻传太医过来,一面又让人扶了宋氏,回到她自己的居处歇息。不一时,一名已经上了年纪的太医赶了来,先是见了礼,这才坐在床前细细诊脉,片刻之后,脸上已满是笑容,道:“……回少君的话,臣已可确定,世子妃眼下,已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一句话有如平地一声春雷震响,宋氏原本正躺在榻上,盖着丝被,满心期待之余,实在难免有些局促和紧张,此刻听了这话,再难掩住心中的巨大惊喜,已然喜不自胜,欢欣得盈盈欲泪,脸上洋溢着即将为人母的幸福神采,旁边谢氏见了,则是心情复杂,眼中满是羡慕之色……沈韩烟闻言,微微点头,命太医开了安胎的方子以及列出孕妇应该注意的事项,由于是关系到子嗣之事,因此又传了宋氏近身的宫人过来,吩咐日后遵照医嘱,好生照顾着宋氏每日的饮食起居,小心服侍,不可懈怠,这才带了一干内监宫人返回。
……
北堂戎渡出了乾英宫,也没乘轿舆,只自己慢慢稳下心来,踱回居处,一路自然心事重重,面色沉郁,缓缓步行之间,连这条路也不知道怎的,似乎变得比平时要长,就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了一样,身上也不觉有些疲乏了。彼时日光正好,路上安静,一队鸿雁徐徐飞过天空,直飞到天际深处去,北堂戎渡看了那鸟群无忧无虑的模样,忽有些感触:自十几年前降生于北堂氏这样人家的那一刻,所有的平淡和安稳,都已经注定了此生永不可得了……
正想着,脚下已路过一处圆湖,北堂戎渡见湖面光滑平整如镜,只觉得此刻心中也好似这一泊静水,表面看起来仿佛无波无澜的,但水面下是否真正暗潮汹涌,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不能自控……一面想着,一面顺手攀住岸边的一树花枝,手上一只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光芒璀璨,然而在日光下却显得刺眼又刺心,北堂戎渡目光凝凝,仿佛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却没一阵的工夫,只忽听‘啪嗒’一声,那一根带花的树枝已是被越拗越弯,终于承受不住,从中断成了两截。
北堂戎渡猛地一下回过神来,松开了手,原本的满腔不悦与失望,却好象突然随之一下子有了些明朗豁然之意,他想起北堂尊越平日里对自己的种种关心爱昵,父子二人之间的亲厚无间,一时不觉略略有些失神——即便他父亲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但比起这些,还是两人之间的感情才最是重要,与之相比,其他的一些事,似乎也就不是那么太要紧了……
北堂戎渡毕竟不是寻常那些只知冲动,容易意气用事的少年人,先前一时的愤慨与失望冷却下来之后,理智便重新慢慢占据了上风,他转而将手搭在朱栏上,默然平复着心绪,脑子里飞快地谋划着,此事若是由己及人来推想一二,换作是他自己一时不察,在无人得知的情况下,碰了北堂尊越的姬妾,又当如何?想必或是出于隐隐的惭愧,或是因为觉得不算是什么大事,没有放在心上,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心理,总而言之,只怕也是不会自动告诉北堂尊越的……思及至此,若是将自己放在北堂尊越的立场上去想,方才对方的那些反应,似乎也就算是无可厚非了。
北堂戎渡这样想着,渐渐地也就有些松了心中的那股说不清的复杂之意,半晌,他终于平静了下来,决定将此事压下,就当作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就是,虽心中仍是不能完全释怀,但想起北堂尊越素日里待自己的好处,两人之间的情分,又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为了这种事情,与父亲生了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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